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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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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剃度的事,鬧出一場大風波,那是我親見親聞的。」 李天馥所見所聞的事實是如此:順治十六年二月,玉林琇奉召入宮,為世祖講經說法。不久回山,遣派他的大弟子䒢溪森——行森字卬溪,入侍世祖。十七年七月,複召玉林琇,在他未到京時,董小宛於八月十九日病歿,隨即追尊為皇后,而喪儀之鋪張,是連前朝的皇太后都望塵莫及的。 「《清涼山贊佛詩》第二首,完全是實錄。『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以下,一連十二句,描寫宮裡一座珠寶裝飾的佛堂,付之一炬,這在滿洲原有此風俗,但『千佛莊嚴飾,持來付一炬,泉路誰能識?』似乎過分。」李天馥停了一下又說,「那時我剛剛散館,翰林都奉旨作誄詞,又奉旨擬端敬皇后祭文,易稿三次,世祖都不滿意,掌院學士大窘,最後找了內閣中書、上海人張青琱來擬,總算交差了,其中最為世祖所讚賞的兩句是:『渺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薑之後誰人?』」 「這是以古之賢後相擬。」熊一瀟重拾話題,「請問,為何惹出一場剃度的風波?」 「剛才我沒有說清楚,只是削髮,尚未剃度。」李天馥說,「玉林琇自浙江天目山報恩寺奉召啟程,到京已在初冬。進宮一看,世祖剃了個大光頭,見了玉林琇,只是摸著光頭發笑。玉林琇大吃一驚,一問——」 一問才知道是䒢溪森幹的好事。董小宛死後,他在宮中開堂說法,親手為世祖削髮。玉林琇又急又怒,如此膽大妄為,將為整個佛門帶來不測之禍,因而聚集僧眾,架起柴薪,要活活燒死䒢溪森。 「那麼,」熊一瀟問,「䒢溪森有辯解沒有呢?」 「有。滿洲有殉葬的風俗,世祖命董小宛的宮女三十多人殉葬,䒢溪森勸世祖打消此議。世祖表示,除非為他削髮,否則無可商量。䒢溪森認為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救宮女,被迫出此。但此說並未為他的師父所接受。」 「這一來,䒢溪森豈非性命不保,要涅盤了?」 「幸而世祖為他求情。其實,這也是玉林琇的一種手段,他面奏世祖:除非皇上把頭髮留起來,否則臣不能貸其死。」 為了救䒢溪森,世祖重新蓄髮,但仍舊要到五臺山出家。他說:「釋迦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亦舍國位而為禪宗之祖。我想仿效行事。」而玉林琇答得很好,他說:「以入世法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安聖母之心,下慰黎民之望。以出世法論,皇上亦宜永居正位,因為皇上是至尊無上的佛門大護法。」世祖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欣然稱許。 「那不是沒有事了嗎?」 「本來沒有事了,哪知另外來了個和尚,事情起了變化。這個和尚就是木陳忞,此人勢利透頂,我講點他的故事給你們聽。」 木陳忞是寧波天童寺的方丈。清初高僧,亦頗講究氣節,詩文中時時流露心存故主的意向。木陳忞在順治十年,出了他與遺民志士的詩文集,題名《新蒲綠》,取杜甫《哀江頭》詩句:「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以明思宗的方外忠臣自命。 不久世祖特賜禦書,宣召進京。木陳忞頓改常態,兼程進京的同時,交代徒弟準備興建禦書樓。寧波有個遺民董道權,做了兩首七絕,題目叫作《聞客談天童近事,戲作二絕》。第一首是:「文字傳燈記北遊,鋤山擬築禦書樓。從今不哭新蒲綠,一任煤山花鳥愁」,結句亦用杜甫詩意:「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而煤山則為明思宗殉國之地,諷刺之意,非常深刻。天童寺的和尚很橫,拿了刀要殺董道權,嚇得他連夜逃走。木陳忞入京見帝后,賜號「弘覺禪師」,但木陳忞自稱為「國師」,南歸時一路招搖,令人齒冷。當時十方叢林的住持,分為故國派與新朝派,木陳忞當然為故國派所不容,而在新朝派卻又遇到一個勁敵,便是玉林琇。 玉林琇年紀比木陳忞輕得多,但佛學卻勝於木陳忞,一經奉召入京,在西苑萬善殿升座說法,辯才無礙。世祖大為傾倒,願為弟子,照「行」字輩取法名,而且請求:「要醜些的字眼」。玉林琇便替他取了個「行癡」的法名;而世祖報師的是,封之為「大覺普濟禪師」,欽賜金印,這才是真國師。 木陳忞既羨且妒,由妒成仇,遇到機會,總要攻擊玉林琇。這回玉林琇奉召,同時亦召木陳忞,等他到京,發現有䒢溪森為世祖削髮一事,必然興風作浪,藉此打擊玉林琇。所以玉林琇要燒徒弟,實在亦是為了對付木陳忞而採取的自衛的手段。及至木陳忞到京,聽說世祖要出家逃禪而玉林琇反對,即時採取了對立的態度,同時也是迎合世祖的意旨。 「於是而有五臺山『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的部署——」 「且慢、且慢!」熊一瀟打斷了話頭,「我倒要請教前輩,海內名山古剎,不知凡幾。五臺山雖是文殊菩薩的道場,但終年積雪不化,地又偏僻,當年世祖逃禪,何以選定五臺山?總有個說法在內吧?」 「問得好。」李天馥停了一下,反問一句:「康熙二十二年秋天,皇上奉太皇太后巡幸五臺山,你隨扈了沒有?」 「沒有。」 「我隨扈了。到了五臺山才知道,世祖當年出家之處,在中台東南的靈鷲峰,別名菩薩頂,寺院亦名菩薩頂,這個寺是喇嘛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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