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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原來五臺山的和尚,分為青衣僧及黃衣僧兩種。黃衣僧即是喇嘛,大喇嘛名劄薩克,駐錫喇嘛十大寺之首的菩薩頂。熊一瀟恍然有悟,世祖出家之處若非喇嘛寺,那時孝莊太后決不會允許,親貴王公亦必竭力進諫。

  「世祖如果出家,雖在方外,畢竟總也要有個人伺候,這個人挑定的是掌權的太監吳良輔。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憫忠寺祝發,世祖還親自去觀禮,其實那時候,世祖已經違和了。」

  接下來李天馥追敘當時世祖駕崩的經過。正月初四,六部九卿大臣進宮問安,朝士方知聖躬不豫,但不知是何病症。初五日,宮殿各門所懸門神、對聯盡皆撤去,顯示病勢不輕。初六有旨,釋放獄囚。初七傳諭民間勿點燈、勿潑水、勿炒豆子。大家才知道世祖是出痘,就在這天晚上亥時龍馭上賓。

  「初六那天,世祖就自知不起。」李天馥說道,「如今的王相國,那時是翰林學士,奉召至養心殿草擬遺詔。但是佈告天下的遺詔,不是世祖駕崩前欽定的遺詔。」

  「世祖遺詔,是孝莊太后與諸王貝勒改過的,此為盡人皆知之事。不過,」熊一瀟問道,「改掉的是什麼呢?」

  「這就是太皇太后崩逝,皇上為此哀毀逾恒的緣故。遺詔中說,國賴長君,要傳位給一位親王,一說是安親王岳樂,他是太祖第七子饒余郡王阿巴泰之子,為世祖堂兄。但這一點,諸王貝勒都不同意,決定還是傳子。世祖八子,長子牛鈕早夭,居長的是皇二子,裕親王福全;皇三子即是今上。論序當立皇二子,可是孝莊太后決定立今上。」

  「為什麼?」

  「是孝莊太后的教父,德國天主教士湯若望的獻議。湯若望說:『三阿哥出過痘,二阿哥還沒有出。立三阿哥萬無一失。』」

  「天佑皇清。」熊一瀟說,「裕親王是賢王,但論天縱聖明,萬萬不如今上。倘或是裕親王繼位,保不定如今是吳三桂的天下。」

  「是啊!今上平三藩,多虧太皇太后支持。若非太皇太后也主張大義滅親,今上就不敢誅吳應熊。」

  吳應熊是吳三桂之子,亦是額駙,尚太宗第十四女建甯長公主。康熙十三年吳三桂謀反,吳應熊密謀內應。王熙建言殺吳應熊以示與吳三桂決不妥協,兼絕後患。當今皇帝接納建議,面奏太皇太后,連公主所生之子吳世霖一併處決。

  建甯長公主雖為庶妃所出。但最小偏憐,素為孝莊太后所鍾愛,養在深宮,到二十歲尚未出嫁。順治十年下嫁吳應熊,亦是孝莊太后做的主,多少有些籠絡吳三桂的意味在內。到頭來又因吳三桂之故,丈夫及親生之子,並皆伏法。金枝玉葉,無端而逢此奇慘的遭遇,真是「不幸生在帝王家」。但太皇太后及當今皇帝,做此迫不得已的殺吳應熊父子的決定,內心又何嘗不是痛苦萬分?末路帝皇如明思宗於李自成破京之日,手刃長平公主,斷臂不死,固為人間至慘。但盛世帝后,一樣也有骨肉倫常之間,齧心的隱痛。由此看來,世祖何以欲棄萬乘而逃禪,其故實在也是不難索解的。

  ***

  太皇太后梓宮發引,暫厝於朝陽門外殯宮,以待孝陵的暫安奉殿移建完成。諸王大臣及國子監太學生五百餘人,先後奏勸,持服仍請以日易月;裕親王福全亦以此相勸,皇帝不便固執,降諭勉從所請。但他在宮中服三年「心喪」,是臣民無法置喙之事。

  二十七日喪服已滿的第二天,正月二十三日,皇帝著一件青布棉袍,禦乾清門聽政既畢。康親王傑書面奏:「皇上天顏清減,臣下不安。如今喪事已經過去,請皇上移駐瀛台,稍遣聖懷。」

  「不!」皇帝答說,「我在宮中盡孝,心裡反而好過些。你們不必勸我,我自行心之所安。」

  這天也是皇帝從太皇太后病重以來,第一次到南書房,宣召徐乾學、高士奇入見。摒退御前侍衛及首領太監,有密諭下達。

  「自經太皇太后大事以後,我常覺得精神恍惚、記性極壞,剛剛說過的話,轉眼忘記;有時候半夜裡突然想起,發覺處置不妥,但已難以補救。從前我自覺精力過人,事理看得極其明白。所以索額圖、明珠做什麼事都瞞不過我。當初撤藩,大家都不贊成,只有極少的幾個人,跟我的想法相同,明珠是其一。我就因為這個緣故,對他種種容忍姑息,儘管他黨羽眾多,反正大事有我做主,可以及時糾正。但如今精力不濟,對明珠就不能放心了。」

  「黨羽眾多」四字,在徐乾學聽來有些刺心,當即回奏:「臣職司風憲,為皇上耳目所寄。明珠之子雖從臣受學,明珠對臣亦頗禮遇,但臣讀聖賢書,臣弟兄三人皆蒙天高地厚之恩,斷斷不敢徇私辜恩。明珠如膽敢欺罔,臣必據實彈劾。」

  「嗯、嗯。」皇帝停了一下說,「我看郭琇倒是個有風骨的。」

  「是。郭琇是忠誠鯁直之臣。」

  「他比陳紫芝呢?」皇帝問說。

  「論忠誠,有過之無不及。」

  「我是說他的膽量。」

  「亦是不畏權貴的。」

  「那,」皇帝暗示,「他應該見賢思齊啊!」

  「是。」徐乾學答說,「臣當傳諭郭琇。」

  「不!不必作為我的意思。」

  「是!」徐乾學完全明白了,「臣當謹慎料理,請釋聖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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