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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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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升任左都禦史不久的徐乾學,這天晚上只睡了一個更次。二姨太一直守在床前,聽水晶玻璃罩中的小金鐘,錚然十響,便即揭開狐皮帳子,柔聲相喚。 「老爺,老爺,該起來了。」 徐乾學被喚醒了,但雙眼澀重,睜不開來,語聲含糊地問說:「什麼時候了?」 「戌正。」 「喔,天氣怎麼樣?」 「老爺聽!」 風聲如虎,震撼窗戶。徐乾學不免發愁,五十七歲了,如此嚴寒而又睡眠不足的黑夜,由紫禁城步行出皇城、內城,自正陽門大街往南,直至永定門天橋之東的天壇。十幾裡路能不能支持得下?他一想起來就心悸,不由得歎了口氣。 二姨太知道他的心事,出了個自以為很好的主意。「老爺!」她說,「你何不在廣安門大街口子上等?等皇上從正陽門大街走過來,你跟在後面就是了。」 「胡鬧了!你不懂,別瞎說。」 徐乾學鼓足勇氣,從熱被窩中仰身坐起。二姨太服侍他下床、大解、漱洗,喝過一碗燕窩粥,然後擺上早飯。平時寅卯時分上朝,特別是在冬天,總要喝幾杯老山人參加上補中益氣的珍貴藥材浸泡的高粱酒,祛除寒氣。但這天摒杯不飲,因為是在齋戒期內,他喝酒又容易上臉,讓皇帝發現了,大為不便。 「老爺!」管家吳子章在堂屋門口,大聲回稟,「轎班在伺候,現在交子時了。」 「好,就走。」 說是這樣說,蟒袍補褂,穿戴整齊,亦頗費工夫。最後,二姨太為他系上一個御賜的平金大荷包,格外關照:「裡面是切片的人參,多銜幾片在嘴裡,嚼爛了吞下去更好。」 「我知道。」 丫頭掀開門簾,恰好一陣西北風卷過,幾乎將徐乾學的貂簷暖帽都吹掉。他打了個寒噤,存著萬一之想,這麼大的風,皇帝或許會改變主意,為太皇太后重病禱祝,亦不必一定要在天壇,改在「堂子」祭告列祖列宗,不一樣也能獲得庇護? 但畢竟只是萬一之想,而且他亦知道,這個萬一之想,決無實現的可能。所以毫不遲疑地在大廳前面上了轎,摸了一撮人參片放入口中。 轎子抬出丞相胡同,折而往西,經菜市口轉北,沿大街直奔宣武門。已是午夜子正,城門剛剛開啟。平常日子,除非原住內城的人,在外城因事逗留,不及於黃昏閉城之前趕回家,只好等到午夜開城,名為「倒趕門」以外,住外城的人,是極少在此時進內城的。而這天是例外,原因與徐乾學相同,都是為了皇帝的特旨:太皇太后病勢漸覺沉篤,特率王公大臣、文武官員,步詣天壇禱祝,或者身份為大臣,必當隨扈;或者為本衙門堂官指派,隨同行禮;或者是在此一罕見的儀禮中,擔任執事,都要在子末醜初,趕到宮中待命,決不能違誤。 入宮照例進東華門,徐乾學年齡未到六十五,尚無「賞紫禁城騎馬」的資格,所以在東華門外下馬石前下轎,由吳子章扶著,步行往北。到得保和殿后,「外廷」盡頭的景運門外,吳子章不准再往前走。徐乾學一個人入內,到了大學士及部院大臣待漏的朝房,喘息略定,方始去見兩位大學士。 大學士的班次,明珠在王熙之上,但年齡卻是王熙居長,這年正好六十。徐乾學與明珠的關係很深,他是明珠已死的長子納蘭容若的老師。明珠為了尊敬西席,不等徐乾學來到面前,先就迎了上來。 「健庵!」他低聲說道,「你先見了王中堂,我要跟你私下談點事。」 「是!」徐乾學向王熙行了禮,順便與其他幾位尚書略作寒暄,才走向僻靜的一角,靜等明珠來「私下談事」。 「太皇太后不行了。」明珠壓得極低的聲音,「皇上有一樣隱痛。雖未明說,可以想像得到。我輩受恩深重,得替皇上籌畫籌畫。」 「喔,請問中堂,皇上是何隱痛?」 「咱們先不談這個,我先告訴你太皇太后交代的話,太皇太后一再說:她不能葬福陵。如果皇上不聽她的話,讓她在九泉之下不安,皇上就是大不孝。」 一聽這話,徐乾學有些明白了。「皇上呢?」他問,「皇上聽了這番遺命怎麼說?」 「能說什麼?飲泣而已。」 有隱痛自然只有飲泣。徐乾學點點頭說:「那惟有另外覓地奉安了?」 「你我看是『惟有』,皇上可不這麼想,祖父母不能同穴,於心何忍?最為難的是,太皇太后大有造于社稷,而竟不能祔葬福陵,對天下臣民如何交代?」 「著!」徐乾學輕輕頓足,「這是個難題。」 「現在我們分兩步來辦。」明珠說道,「太皇太后朝不保夕,一旦駕崩,立刻就要頒遺詔,她這決不能葬福陵的話,要不要說?」 「當然要說。不然,皇上何能不以祖母與祖父同穴?」 「不錯。那麼理由呢?」 「這得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徐乾學問道,「中堂看應該如何措詞?」 「我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妥。」明珠說道,「你看,能不能查查典故?」 「查典故是以後臣子的事。太皇太后沒有讀過書,又是在病中,怎麼會引經據典找理由?那一來,就太著痕跡了。」 「此言有理。健庵,這件事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徹,如何措詞就托你了。」明珠又說,「索性你連遺詔的稿子都擬好了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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