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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慢慢想,平心靜氣,冷冷靜靜地想。」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說,「我想,江彬總也知道,號令不行,就請他做皇帝,他也幹不長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會有哪些人聽他的話?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學宸濠的樣,用生死來威脅。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幾個人肯接受偽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許多寧死不屈,如梁閣老那種風骨錚錚的鐵漢。是則,江彬在圖謀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佈置。張公公,你道是與不是?」

  「你的意思是,眼前還不要緊?」

  「不是這麼說,要緊不要緊,危險不危險,要看江彬是不是佈置妥當了?」馬大隆問道:「張公公,這一點,你總該很清楚吧?」

  張永舒了一口氣,「照這樣說,眼前確是還不要緊!」他說,「江彬除了邊軍以外,我想內自內閣六部,外到總督巡撫,都還沒有什麼勾結。」

  「既然如此,張公公你不妨從容應付,操之過急,或者過分張惶,反倒打草驚蛇,會激出變故。」

  「是,是!」張永矍然改容,「馬先生見教,高明之至。」

  「不敢當。」馬大隆笑道,「只為我愛君之心,不如張公公之切,反倒能夠冷靜思量。」

  「說實話,」張永蹙眉低聲,「當今這位萬歲爺,唉,不提也罷!總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這麼一位寶貝兒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意思是很明顯的,對於當今皇帝,異常不滿,如果孝宗不是獨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會主張廢掉這位「寶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為帝。

  「馬先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眼前雖還不要緊,卻總須想個根除後患之計。這,」張永起身長揖,「我為國家、為先皇,跟馬先生致謝。」

  馬大隆遜謝不逞,避席答說:「不敢當、不敢當,我總盡心就是。張公公,我們先小酌數杯。」

  馬大隆很講究飲撰,用手制的風雞、魚幹、松子、醃菜之類,佐以親自配方炮製的藥酒;與張永且飲且談,先打聽江彬手下的謀士是什麼人。

  「他手下的謀士不多,有一個是不第的舉人,小有才具、牢騷甚大;再一個也是我們內官,本來在穀大用手下,不知道怎麼投靠過去了?此人名叫馮澤,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員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結什麼人,大致會叫馮澤去活動。」

  「那個不第的舉人叫什麼名字?」

  「叫趙之靜。」

  「此人是不第舉人而有牢騷,當然是因為功名不遂之故。我在想,如果能夠弄個關節給他,讓他考上舉人,牢騷自然就沒有了,也不會幫江彬造反了。」

  「話是不錯!可是今年不是大比之年。」

  「那就給他官做。」馬大隆說,「張公公不妨找他來,問他要做什麼官,想法子如他的願;這一來,趙之靜不就歸入你門下了?」

  「啊!啊!不錯。准定照此行事。」張永又問:「馮澤呢?」

  「馮澤不足為憂,既是內官,如何逃得出你的掌握?」馬大隆說,「倒是有一條以防萬一的救急之計,宜乎從速佈置,愈快愈好!」

  「是啊!」張永很興奮的說,「我就是要有這麼一條錦囊妙計,才能安心。馬先生,請你快說。」

  馬大隆卻不肯直截了當地指點,先問:「江彬家眷可在京裡?」

  「在。」

  「他家有些什麼人?」

  「老娘、老婆、妾、四個女兒、一個獨生兒子。」

  「那好!」馬大隆將聲音壓得極低,「張公公,你千萬須挑機警幹練而又妥當可靠的人,拿江彬全家看守住。平時絲毫形蹤不可露;緊要當口,一下就能把他全家弄到手。這是以毒攻毒,劫持對劫持的一條救急之計。」

  「啊!啊!好個以毒攻毒!此計妙得好。」張永凝神想了一下,覺得不妥,「不過,到了那時候,江彬只說嚇唬他的,不信這回事,又待如何?」

  「那時候,你就拿朱諭給他看,顯然我們早就看出他心懷叵測,預先已埋下伏兵。如果他敢動萬歲爺一根汗毛,問他:他的老娘和他的獨生兒子還想不想活?」

  「辦不到,萬歲爺決不肯下這麼一道朱諭。」

  「不要緊!張公公,反正這道朱諭備而不用,平時又不拿出來,無人識得真假。」

  「可是江彬認得御筆。」

  「這也不要緊,我自有法子。」

  什麼法子?張永想了一會才明白,「馬先生,」他問,「你的意思是仿照萬歲爺的筆跡,假造一張朱諭?」

  「是!這件事,我也還在行。你弄幾張萬歲爺的手諭來,等我看一看,保管亂真,不能讓江彬識破。」

  「可又有一件。要用到這張朱諭,萬歲爺已經在他手裡了;他如不信,去問萬歲爺,戲法不是拆穿了?」

  「不礙!萬歲爺不知其事,也可以看作萬歲爺不肯承認,這也是情理之常。」馬大隆的花樣很多;這時又想到一著棋,「還有個取信于江彬的法子,要所派監視江家的人,十日一報江家的動靜,譬如哪天有江彬的家書、江彬送了些什麼南方珍物孝敬他母親之類,臣細不遺,越多越妙。這一下,江彬難道還不肯承認,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在你張公公手裡?」

  「是,是!」張永很欣慰地,「這樣做法就萬無一失了,萬歲爺的手諭,我那還有四件,回頭派人送來。明天下午,我再親自來承教。」

  當天晚上,張永派一名貼身親信,送來一個上了封條的紫檀拜盒,當面將拜盒及鑰匙交了給馬大隆;還帶來一句話:「張公公說:拜盒中的東西,只能馬先生一個人看。」

  「我知道,我知道。請你上複張公公,我一定遵辦。」

  偽造上諭,是滅族的罪名,馬大隆絲毫不敢輕忽,連由一部瞞著。直到夜靜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關上房門,打開拜盒,內中有皇帝的十來道給張永的手諭,有朱筆、有墨筆;另外是五張上用的箋紙;。一支舊朱筆;一錠朱砂特製的墨,想來亦都是皇帝慣用之物。這樣偽造成功的朱諭,便越發逼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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