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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這位知府其實人很懦弱,雖下定了絕大的決心,要去實現這個決心卻很難;幾次把勇氣鼓了起來,總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廢,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個得寵的丫頭,名叫如意;平日侍候書房,頗為慧黠,見此光景,便開玩笑地說:「老爺,人道酒能壯膽;何不喝到微醺的時候,乘興而去?」

  「噢!」蔣瑤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來。」

  這一下如意大為失悔。一句戲言竟當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發生衝突,豈不惹禍?因而陪笑說道:「老爺,老爺!我是說說笑話的!」

  「不是笑話,唯有這麼一個辦法,才可望救得了揚州百姓。我志已決,你不必再勸。」蔣瑤平靜地加了一句:「勸亦無用。」

  看他的態度,料知難以挽回。如意覺得禍是自己闖出來的,還得自己設法為主人免禍。想了好一會說:「老爺,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過,要帶我一起去。」

  「胡鬧!你如何抛頭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搶去?」

  「我不怕!」如意答說,「真的搶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揚州的百姓。」

  「聽說劉娘娘很講道理。如果搶了我去,我正好替揚州的女人訴訴苦。」

  「嗯!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要跟我去幹什麼?」

  「怕老爺喝了酒,說話顛三倒四,我好幫著老爺辦交涉。」

  蔣瑤心想,這丫頭膽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帶了去確是一個好幫手。雖然傳出去是個笑話,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於是呼酒快飲,他的灑量不好,四兩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滿面通紅,豪氣勃勃,推杯起身,大聲說道:「走吧!」

  一乘大轎以外,另備一乘小轎,供如意乘坐,吳經那裡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帶個丫頭去談公事,都詫為奇事。通報進去,吳經亦覺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廳接見。

  「蔣知府,你喝了酒了!」

  這是極普通的一句話,誰知會引得蔣瑤勃然大怒,「對了!」他瞪著眼說:「你不准我喝?」

  吳經愣住了,「怎麼回事?」他困惑地問左右:「蔣大爺存心吵架來的?」

  「一點不錯,我是存心吵架來的!」蔣瑤以酒壯膽,了無所畏,大聲問道:「吳太監,你有完沒有完?」

  「什麼有完沒有完?」

  「在揚州找女人啊!鬧得太不像話了!吳太監,我跟你實說,你如果這樣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還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這個知府當不下去了,與其給揚州老百姓罵得我不能做人,還不如跟你來拚一拚!」

  吳經把臉都氣白了,但醉漢不可理喻,只一疊連聲地說:「晦氣,晦氣!怎麼遇見這樣的官兒!」

  「吳公公,」如意抗聲說道:「這個官不壞!請吳公公去打聽,蔣知府在揚州很得百姓的愛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澆愁』,眼看揚州城裡人心惶惶,一片愁雲慘霧,他做父母官的,難道能無動於衷?」

  這幾句話是在暗中責備吳經騷擾,欲待翻臉,卻抓不住她的錯處——太監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時喜怒莫測;像此刻,吳經突然之間,覺得這件事很夠味,不自覺地放緩了臉色,「你是什麼人?」

  他問:「可是蔣小姐?」

  如意還未曾答言,蔣瑤搶先說道:「不錯!是我女兒,還沒有人家,你們要搶她好了!她不怕你們強搶。」

  「蔣知府醉了!」吳經笑著對校尉吩咐,「扶蔣老爺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齊上前相扶。

  蔣瑤卻不領這個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強,如意怕真的發生衝突,急忙喊道:「吳公公,你們由他!我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好吧!你們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撫蔣瑤,把他勸得安靜下來,如意才又跟吳經接話。

  「吳公公,蔣知府為揚州的處女幼孀請命,請吳公公高抬貴手,饒了她們吧!」

  「不!我是奉旨辦事。蔣小姐,你應該知道抗旨是什麼罪名,蔣知府不怕腦袋搬家嗎?」

  「來!」蔣瑤霍地起立,舉手作個引刀割頭的手勢,「來取我的腦袋!」

  「吳公公!」如意急忙分辯,「蔣知府決無抗旨之意。」

  「這不叫抗旨,什麼叫抗旨?」

  「這不是抗旨。『心所謂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逼得他們無路可走,是不會作亂的。萬一不幸,發生變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責任。吳公公,那時候你可不要說,蔣知府事先沒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聲音說:「是警告!」

  這幾句話居然說得吳經不能不認真想一想。他做過好幾個省份的鎮守太監,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見過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祿位為第一,戰戰兢兢,唯恐供應不周;至於欺壓百姓,諂媚上官及欽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複不少。像蔣瑤這樣的強項令,真是絕無僅有;一個人可以連性命都不要,那就沒有什麼可怕,也就沒有什麼可威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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