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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張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釣魚的黃幄中召見,首先就問。「派你先去預備一切,你怎麼就回來了?」

  所謂「預備一切」是預備在南京駐蹕,也預備御駕親臨江西,張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轉道江西,在杭州遇見王守仁,這個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麼樣?」

  「王守仁半個月工夫就破了宸濠。說起來就像周瑜、諸葛亮火燒赤壁,大破曹兵那樣,好一段評書,可以給萬歲爺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說道,「既如此,取酒來,我來聽這段評書。」

  於是收拾釣竿,重設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讓劉美人偎倚在身邊,細聽張永講王陽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陽明處置南昌突變的手法,本就機變造出,行動神速;而奇正相生,虛實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張永,刻意渲染,更覺動聽。皇帝眉飛色舞之際,對王陽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談完江西談浙江,「王守仁想親自獻俘,完全是為了慎重起見,並無爭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辭官回家省親;奴才心想,萬歲爺最賞識忠臣,所以,」張永用略帶惶恐的聲音說:「奴才斗膽,替萬歲爺把他留下來了。」

  「該留,該留!」皇帝問道:「逆賊呢?」

  逆賊自是指宸濠,張永答說:「王守仁已交給奴才了。奴才請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獻俘禮?」

  「這不忙!你把逆賊交給張忠,仍舊回南京去等我。」

  * * *

  同為掌權的大太監,王陽明將宸濠交給張永而不交給張忠,使得此人越發憤恨,因而想出一套誣陷的話,在皇帝面前煽動。

  張忠說,王陽明本來是依附宸濠的,後來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為保祿位,所以見機而作,反過來攻宸濠,實在是個反復無常的的小人。他又斷言,王陽明遲早必反,勸皇帝早早將他除去。

  幸虧有張永的話在前面,張忠的饞言,對皇帝不發生作用。於是張忠面請領兵赴江西,搜剿宸濠餘黨,這當然是一請就准的事。

  「奴才想將逆賊帶去。」張忠說道,「抓逆黨,好叫逆賊辨認。」

  「也好!」皇帝點點頭說,「你跟許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們在江西辦不下來,儘管告訴我,看我的!」

  這表示皇帝仍舊不忘情於「親征」江西。但江彬此時漸有異謀,覺得以江南繁華、淮揚風月讓皇帝迷戀不已,留連不返,自己便可緊緊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弑君篡位,將大明天下改姓為江。如果駕入江西,親收大功,當然凱旋還京,去過一過耀武揚威的癮;那一來自己的心願,一時就難以實現了。

  因此,他勸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煩睿慮。莫辜負揚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經。

  皇帝一向認為聲色犬馬才是正經,所以江彬的話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個同黨太監吳經,到揚州先去預備「都督府」。

  這吳經工於心計,對於江彬的想法與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脫從古以來,佞幸對待昏君的故智,導皇帝于荒淫一途。這樣做法,在江彬的計算,有三樣好處: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于酒色,懶得過問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機竊權。

  第二、因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瞭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綱,亦有無從措手之苦。大權仍可把持在自己手裡。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騷擾,搞得民怨沸騰,自然失盡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責皇帝荒淫無道,如今宸濠雖滅,而皇帝故態不改,且複變本加厲,百姓便會有這樣一個想法:也不能說宸濠沒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弑,很少會有人起而報君父之仇。這一來,自己在篡位之時,阻力就少得多。

  吳經有此瞭解,極力迎合,即專以喪失民心、拆皇帝的台為宗旨。一離清江浦,便假傳聖旨:由此到南京,民間一律不准畜豬。

  理由是豬朱同音,犯了忌諱。可是不准畜豬不是准許殺豬,殺豬是「殺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奧妙,心想不准畜豬,只好殺來自家吃。這下闖了大禍!吳經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傾家蕩產者,不知幾許人家。

  既不准畜豬,又不准殺豬,怎麼辦?地方官無不大傷腦筋。請示吳經,總算有了一個辦法,投入水中淹死。於是幾百里之地,只獵全無。而祭禮通常用豬頭三牲,沒有豬,羊又受池魚之殃。

  到了揚州,吳經挑選最壯麗豪華的一所巨宅,作為「都督府」。接著又假傳聖旨,徵集處女幼孀,以備「御用」。其實皇帝就有龍馬精神,也「用」不了那麼多處女幼孀;一經入選,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師浣衣局安置,從此與家人生離死別,過著無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間惶惶然不可終日;有處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禍臨頭之感。

  於是,「搶親」的風氣大為流行。本來「搶親」是男家邀集親友去搶女家,將新娘子搶到手,與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再與女家談到做親戚。而這一次揚州的搶親,正好相反,單身漢大交桃花運,到處都有人搶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財禮,白得如花美眷。於是,有些登徒子被搶而遁;遁而又被搶,七八天工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則嫌新娘貌醜,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還要央求說好話;更有些誤搶了有婦之夫,以致大家閨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這樣要不了十天工夫,揚州城裡糾紛迭起,秩序大亂。知府蔣瑤心想,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將來那無數一夕之間造成的怨偶,更將引起無窮的後患,因而決定拚著一頂烏紗帽不要,跟吳經去爭一爭,爭不過吵架,吵不過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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