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正德外記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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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張永答說,「天災人禍,哪一省百姓都苦。」 王陽明一聽這話,便知張永的意思,不能單獨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陳一番理由,才能打動他的心。想一想,有話說了。 「張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逃到深山,聚眾作亂。從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脅從,解散很容易;如果無路可走,奸黨群起,天下將成土崩之勢,那時要興兵定亂,就不比現在這麼容易!」 這幾句話,說得張永驚然動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此來,是因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諫,稍作彌補,不是想爭功勞的。」 「是的!張公公功在社稷,體國之忠,無人不知。」 「謬獎了!」張永答說,「我亦不過略存保全善類的赤心而已。不過,要皇上肯納諫,有個作法。」 「正要請教!」 「皇上性情,你們大家都知道的,最任性不過。將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于萬一,如果硬要勸阻,反而激成僵局,越發聽小人的話了。」 「是,是!卓見高明之至。」王陽明說,「請張公公還要指點。」 「王先生,我先請問,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不然不會來求教了。」 「那麼,我再請問,你的意思,是希望大軍不到江西?」 「是!」 「其次呢?」 「宸濠決不可輕縱!縱虎容易,後患堪憂。」 「我知道,我知道!」張永沉吟著。 「張公公,」王陽明問道,「有何為難之處,盡請明示。」 「我細細想過,御駕不入江西,我答應王先生,定可辦到。不過,北軍此來,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這是說,不是江彬、許泰,便是張忠之流,一定會以剿宸濠餘黨的名義,到江西去騷擾一番。王陽明覺得張永很誠懇,決定進一步還報以同樣的態度。 「果然要來,唯有小心接待。張公公,」王陽明說,「守仁別無所長,唯有一片真誠,如今要以大事奉托。」 「不敢,請說來看。」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交給張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張永深為感動,以這樣重要的俘虜移交,足見王陽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雖不言,心裡卻已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保護這樣一個難得的忠臣。 * * *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從揚州來了一名錦衣衛的校尉,隨帶四名番役,直沖到王陽明的行館下馬,拿馬鞭子指著直嚷:「接大將軍的鈞帖!」 原來這又是張忠、許泰特意與王陽明為難,派錦衣衛來索取宸濠。幸虧在杭州已交給了張永,此時不感為難;說明經過,錦衣衛無可奈何。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館,商量要送謝禮,王陽明堅持只能送五兩銀子。錦衣衛的人,作威作福,到處有人恭維;地方官送程儀起碼也得上百兩銀子,如今王陽明只送五兩,錦衣校尉認為意存輕視,一怒之下,將五兩銀子摔在地上,掉頭就走。 去送程儀的小吏,據實回報,惴惴然捏一把汗,王陽明反倒安慰他說:「不要緊!我自有法子讓他不至於生氣。」 到得第二天,錦衣校尉來討回文,一臉的懊惱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樣子。王陽明得報,親自出見,行禮之時先握住他的手。 「正德初年,我下過錦衣衛獄,關了好久,從來沒有見過輕財重義,像足下這樣的錦衣衛!」他說,「昨天我送區區薄禮,聽說你不肯收,讓我很慚愧。實在是太少了!」 「哼!」錦衣衛微微冷笑,想說:原來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話到唇邊,終於又咽了下去。 「我沒有別的長處,只會做文字。」王陽明又說,「將來我一定要好好寫一篇文章,表揚足下;讓大家知道,錦衣衛有你這樣的好人!」說罷長揖道謝。 那個錦衣校尉是氣得一夜不曾睡好的,這天一早上門,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遲延,或者抓著任何一點錯處,便要大鬧一場。事情鬧得再大,哪怕揍了巡撫也不在乎!反正張忠、許泰恨得王陽明牙癢癢地,到時候自會替他出頭回護。 誰知王陽明是耍了這麼一套!拳頭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費力氣。然則出手就太無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氣,不由得就大泄特泄,心裡也慢慢平伏了。不過,如說改容相謝,就此下定決心去做一個好人,到底還不到那種修養。只是一言不發,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 * * 張永從杭州循運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見到皇帝——此處是黃河與運河交會之處,南來北往有名的一個大碼頭,漕米接駁,有許多倉房,監倉的太監名叫張楊,私第極大,有園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駐蹕在張楊家,新學會一樣玩意:釣魚。 照說,以皇帝那種片刻安靜不下來的性情,何能靜靜垂釣?不過,皇帝的釣法,與眾不同,先挑定風景優美而出魚的湖邊,搭起黃幄,三面封閉,前對湖面,準備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黃幄的錦茵上垂釣。如果時間久了。江彬便請皇帝暫時休息,悄悄換上一枝魚兒上鉤的釣竿,浮子一動,左右鼓噪,急急請皇帝提起釣杆,釣上來常是七八斤十來斤的大魚,左右又歡呼鼓噪,恭維的恭維,討賞的討賞,熱鬧非凡。因此,皇帝樂此不疲,每天都要過一過釣魚的癮。釣得的魚,分賜隨扈大臣;而被賜魚的又各獻金帛致謝,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漁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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