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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這位巡撫跟皇帝的祖父憲宗有個同樣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詢,越發期期艾艾,只聽他在說:「臣、臣叫伍、伍、伍……」始終不能把他那個單名的「符」字說出。

  於是皇帝舉起雙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嗩呐的姿態,鼓起嘴唇:「嗚、嗚、嗚——」

  見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惡作劇,說笑話,必得有人捧場。這樣笑法,不但不是失儀,而且正投所好,於是皇帝也縱聲大笑了。

  伍符卻只有苦笑的份兒,不過一場困窘總算過去,起身率領文武官員,捧爵進酒,為皇帝上壽。

  「伍巡撫是好酒量。」有人說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我們來賭賭酒。」

  賭酒的法子很簡單,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裡,讓伍符猜數,猜不中便得喝酒。這是很不公平的賭法;一把杏仁十來粒,伍符猜中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當然連連罰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讓伍符猜中,皇帝心裡有數,這下該輪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願喝罰酒,故意將手一松,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卻拿腳踩住一粒。

  「伍符,撿起來。」

  「是、是……!」伍符答應著,跪了下去撿杏仁,一共撿到七粒。

  「不對!」皇帝說,「一共九粒,還有。再找!」

  本無此兩粒杏仁哪裡去找?皇帝便罰他的酒,如杏仁之數。伍符本來就有些醉了,哪經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離,腳步歪斜,身子東倒西歪;有人上來扶他,結果連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複大笑。

  * * *

  由德州上了龍船,沿著運河南下,到得山東臨清,皇帝忽想念劉美人,恨不得即時見面。於是,遣派一名太監,星夜急馳,到通州卻迎接,限期五天覆命。

  限期未誤,但劉美人不曾來。「劉娘娘說要信物。」太監回奏,「奴才不知道是什麼信物?問劉娘娘,她不肯說,只說沒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麼勸也勸不聽。」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說,「只有我親自去接。快找一隻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種名為「草上飛」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須通知,上船就走,八個人輪番打槳一路急行,趕到通州,將劉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後回航。

  時逢深秋,北風大作;去時逆風,歸時順風,小舟順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運河中大船太多,擋住去路,變得要快也快不了。

  於是便有許多官船倒楣了——在運河中,平日最神氣的是官船,逢關過卡,毫無困難,港埠停泊,總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狹窄之處,民船要讓官船先行。而這時卻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認識他,皇帝的架子擺不出來;就擺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萬乘之尊的天子,怎的會不穿龍袍而坐一隻小船?若有好事的,以為有人冒充皇帝,糾纏告發,豈非自取其辱?所以還是知趣少惹是非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總知道皇帝喜歡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稱「總兵」,領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見過皇帝的。只要從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沒有不誠惶誠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擋了皇帝去路的官兒輕則受到申斥,重則船頭罰跪,有個到湖廣上任的布司參議林文纘最倒楣,京中新娶一個十九歲的姨太太,為皇帝看中了,搶到自己船上,與劉美人一起載回臨清。

  到了臨清,有道王陽明的奏疏在等他。當王陽明報捷時,已料到皇帝會假親征之名,到江南來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說宸濠在謀反之前,就已顧慮到御駕親往,先在沿路佈置了刺客,「期為博浪、荊軻之謀」;現在宸濠已經被擒,理當獻俘闕下,但怕一路還有奸黨餘孽,找機會搶走宸濠,所以他決定親自押解俘虜到京。

  不道皇帝還是要親征。由江彬作主,以「軍門檄」發給王陽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虜,等大駕到了南昌再說。王陽明看看攔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獻俘,以期早早了結這重公案,便好奏請回鑾。

  「你們怎麼樣?」皇帝快快不樂地,「大老遠地跑了來,是來殺一個俘虜?」

  「如果是這樣,無以顯萬歲爺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說,「萬歲爺無須煩心,臣自有區處。」

  「也罷!你去辦。反正不能做窩囊的事。」

  於是又想了一個花樣,以所謂大將軍的「鈞帖」通知王陽明,將宸濠放回鄱陽湖,等親征、接戰以後,擒獲宸濠,奏凱論功。

  世上哪裡有這樣荒唐的事?王陽明大傷腦筋,召集幕友計議,想出來一個辦法,不管皇帝願意不願意,將宸濠送到南京,當面獻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聯絡文武百官,一起諫勸,皇帝總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鬧了。

  謀定即動,王陽明帶著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饒、玉山、取道浙江,轉往南京。適時張忠、許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來——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事,明明是待獻的俘虜,偏要奪回去放掉再抓!王陽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縱虎入山,毫無蹤影,既令城市不復受害,有此威脅在,總是莫大的隱憂。所以微服疾馳,堂堂巡撫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個可以為王陽明幫忙的人在。此人就是與楊一清定計除劉瑾的張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與王陽明不期而遇。

  王陽明頗有知人之明,知道張永是個可與為善的人,決定跟他開誠佈公地請求援手。

  「張公公,」他說,「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亂,又逢旱災;還有京餉、邊餉要供輸,困苦之極。張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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