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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二天,宸濠先找了李士賓來,說是就在這天起事,將他留在府中。到了天色大明,所謂「鎮巡三司」的地方首長,入府道謝甯王前一天的賜宴;宸濠升殿受禮已畢,鎮巡三司準備辭出時,卻為王府的護衛攔住了。

  「王爺還有話交代。」護衛說完,便將二門關上。

  巡撫孫隧見此光景,驚疑莫釋,姑且鎮靜等待,只見宸濠出殿走到露臺上,大聲問道:「大義所在,各位知道不知道?」

  「王爺何出此言?」孫燧問道,「何謂『大義所在』?」

  「孝宗為太監李廣所誤,抱民間不知誰的兒子當做親生兒子,我大明朝列祖列宗,不能享用血食已經十四年!如今我奉太后密詔,命我起兵討賊,各位知道不知道?」

  此言一出,相顧愕然。大家不但詫異,而且覺得離奇荒唐,因為從未聽人說過,當今皇帝竟是先帝抱養的民間之子,這話從何而來?

  於是孫隧答道:「王爺的話,可真是創聞!」

  「宮闈秘聞,外界是不知道的。」

  「既然外界不知道,」孫燧針鋒相對地頂過去。「何足為憑?」

  宸濠一時語塞。唯有厲聲喝道:「本藩奉有太后的密詔,命我起兵入朝監國,這難道是假的?」

  「豈敢說王爺作假。不過,」孫燧昂然答說,「請王爺把密詔拿出來看看!」

  宸濠何來密詔?只好快刀斬亂麻地說一句:「你不必多說!我現在要到南京,你保不保駕?」

  孫燧雙目一張,精光直射,厲聲說道:「天無二日,臣無二君。有太祖高皇帝的法制在,哪個敢違背?」

  宸濠勃然大怒,大吼一聲:「替我把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抓起來!」

  這一下,謝宴的官員,無不相顧失色,唯一的例外是按察副使許逵,攘臂向前,一面攔阻,一面罵道:「孫巡撫朝廷大臣,你是反賊,敢擅殺大臣?」

  宸濠越發怒不可遏,一聲令下,衛士蜂湧而上,將許逵亦抓了起來。此君文武全才,深通技擊,自然不甘就縛;無奈寡不敵眾,一條左臂,立時打斷。宸濠吩咐,將孫、許二人立即綁到惠民門外,砍頭祭旗,就此起兵。

  南昌的鎮巡三司,以及鎮守太監,死的死,下獄的下獄。李士賓與劉養正則「官」拜「左右丞相」;有個參政叫王綸,早為宸濠收買,做了「兵部尚書兼總督軍務大元帥」,一面傳檄遠近,革除正德年號,一面派那些鄱陽湖的大盜,奪取船隻,順流攻南康、九江,打算打下南京,便即「正位」。

  * * *

  消息到京,滿朝文武,驚疑不止,只有兵部尚書王瓊神色泰然。「不要緊,不要緊!」他說,「我早布了一著棋在那裡,足以制逆賊的死命!」

  「怎樣的一著棋?」大學士楊延和問。

  「王伯安!」王瓊答說,「有王伯安在,相公請放心,宸濠不是他的對手。」

  王伯安就是陽明先生王守仁。自劉瑾一死,他就出頭了,由貴州瘴蠻之地龍場驛驛丞,調升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知縣,循資漸進,到正德十一年已升到贛南巡撫,轄區兼福建河州、漳州等處,練民團、立保甲、平盜賊、治績斐然。

  他之能當贛南巡撫,即出於王瓊的保薦,而王瓊深謀遠慮,看出宸濠遲早必反,所以在江西南部安置王陽明,主要的作用,便是監視宸濠。而王陽明則不必王瓊囑咐,在一次親身接觸中,已得知宸濠心存異謀。

  那是在一年以前,王陽明應宸濠之邀赴宴,座中陪客有李士賓。酒過三巡,隨意閒談,宸濠細數皇帝的嬉游無度,荒廢政事,故意唉聲歎氣地裝得替國家與百姓發愁。

  於是李士賓開口了,他說:「世上莫非就沒有湯武了?」

  湯是成湯,因為夏王桀無道,他革了夏朝的命,建立商朝,武就是伐紂的周武王。很顯然,李士賓是將皇帝比作桀紂,而以宸濠擬為湯武。王陽明心知其意,不便實說,宸濠何能與湯武相比?所以換個說法駁他。

  「有湯武亦須有伊呂。」

  伊是伊尹,輔助成湯的賢相。呂是呂尚,亦即隱居渭水的薑子牙,是周朝的開國元勳。王陽明的意思是說,即或宸濠可比湯武,但沒有伊呂,亦難成大事!也等於隱隱規勸宸濠,李士賓之流,何能助你取天下,不必癡心妄想吧!

  李士賓當然不服氣,沉著臉說:「有湯武就有伊呂。」

  王陽明立即接口:「有伊呂就有夷、齊。」

  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遁入首陽山中,這是表示,如果宸濠謀反,他決不順從。而且從此有了防備。

  在一個多月前,福州忽然鬧兵變,奏報到京,王瓊心想,機會正好,便奏准皇帝,下一道敕書給王陽明,命他到福建去處置亂軍,敕書中特別指明,得以「便宜行事」。換句話說,就是賦予調動兵馬,派餉任官的臨時職權。這樣,如果宸濠果真謀反,王陽明有此「便宜行事」的敕書在手,就有足夠的權力可以應變。他是六月初九從南昌動身的,封疆大吏的行動照例要奏聞,王瓊知道王陽明未曾落入虎口,所以放心大膽,對宸濠的叛亂,毫不著急。

  「大家寬心!大家寬心!」他說:「用不著多久,就有王伯安的捷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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