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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四月裡,太皇太后梓宮奉安,皇帝以先期祭告諸陵為名,到了昌平的天壽山,匆匆行了禮,立即轉往密雲去遊覽。民間一聽天字第一號的「花花太歲」到了,平頭整臉的女子,逃的逃,躲的躲。有個永平知府叫做毛思義,是個書呆子,下了一道命令,說國有大喪,皇帝怎會出來閒逛?一定是奸詐之徒,假名招搖。百姓各安生業,無須驚惶;非有正式文書通知,「妄稱駕至擾民者,一律捕治。」

  哪知皇帝真的到了,地方上不理不睬,一聞知府有此命令,皇帝大為震怒。毛思義的永平知府,就此當不成了。

  葬罷太皇太后,天氣已經很熱了。皇帝本想秋涼再出關,哪知流火鑠金的六月裡,寧夏又傳來敵騎犯境的警報。於是又要北征了。

  這次是自稱「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鎮國公朱壽巡邊」,並派江彬為「威武副將軍」扈從。吩咐司禮監關照內閣下敕令。

  於是四位宰相聯名上奏,主要的是提出警告,甯王宸濠可能造反。因為國不可一日無君,宸濠很可以說,既然只有鎮國公朱壽,並無皇帝;他為了保全祖宗的天下,自然當仁不讓。或者以「朝無正臣,內有奸邪為名」,舉兵「清君側」,請問皇帝左右與朝中大臣又何辭以解?

  皇帝當然不聽。楊廷和是自己預備好的,不聽就消極抵制,稱病不上朝。皇帝無奈,只好臨禦左順門,召次輔梁儲,當面命令書寫自己派自己「巡邊」的制誥。

  「其他可以將順。」梁儲答說:「此制斷斷乎不敢寫。」

  皇帝勃然大怒,拔出佩劍,指著梁儲的嘴說:「你敢不寫,不寫我請你吃一劍。」

  梁儲不屈服,將一頂烏紗帽取下來,放在地上,磕頭說道:「臣違命有罪,請陛下賜死!」

  皇帝還不至於不通人性到亂砍亂殺的地步,只問:「你為什麼不寫?」

  梁儲想了一個駁不倒的理由,說是:「草制則以臣名君,臣死不敢奉命!」

  這意思是說,「威武大將軍」也好,「鎮國公」也好,都是臣子。明明是皇帝,用臣子的稱號,即是貶辱,而誥勍由內閣草擬,便是宰相否定了皇帝。這種無父無君的做法。認真追究,便是大逆不道,罪當族誅。——事實上是很可能認真追究,只不知何年何月?與其到了那時候,悔之莫及,不如此刻拼死力爭。

  皇帝想了又想,料知梁儲決不會遵旨;而抗旨的動機,出於忠君愛國,當然不能治他的罪。這一點好歹之分,皇帝是知道的,只好將劍一丟,負氣地說:「你不草制,莫非我就做不成威武大將軍?」皇帝要「竊號自娛」,內閣無可奈何。但副將軍的名號,必須出於制敕;大將軍可以保薦他的副手,卻不能任命,所以江彬那個「威武副將軍」卻是落空了。

  過不了幾天,皇帝又下一道手諭,命禮部尚書李遜學,召集廷議,商量「建儲居守」——從來皇帝親征或者巡幸,必命太子在京城留守,稱為「監國」;如果沒有太子或太子太小,無法掌理國事,則派皇弟監國,亦可通融,如英宗當年北征,即派成阝王留守,以後土木之變,成阝王奉懿旨接位為帝,使得也先不能視蒙塵的英宗為可居的奇貨。如今皇帝效英宗的故事,便有人以為應照英宗的成例,由儲君留居京中監國。

  可是儲君在哪裡?皇帝既無子嗣,亦無同胞兄弟,那就只有先建儲,後談居守。朱甯和江彬為了將來的富貴,都在親藩中各有屬意的人,朱寧是早就受了甯王宸濠的囑託,在廷議中已安排了人提議,以甯王世子迎入宮中,為儲貳之備。

  但是梁儲根本反對建儲,所以不等提出人選,便厲聲說道:「皇上春秋鼎盛,此時談什麼建儲?」

  「是有備無患之意。」司禮監馬永成說。

  「什麼叫有備無患?沒有預備還好,有了預備,反有莫大的後患。到了那時候,我輩死無葬身之地。」

  「老先生,你太過分了!」

  「一點都不過分。諸公,請細想,乘輿在外,如果遇警,扈從的人,當然竭力保駕,倘或有了儲君,便有人會生私心,欲成擁立之功,便有不測之心。」

  這一下,大家都領悟了!

  細想一想,其中的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如果儲位未定,朱甯與江彬等人,在目前當然都效忠皇帝,而且會盡力爭寵,希望皇帝會聽從自己的建議;倘或乘輿遇險,定必盡力保駕;因為這一下建了大功,皇帝會心感救命之德,而特加思寵,並且這份恩寵,一定歷久不衰。

  但如儲位已定,皇帝便處在一種隨時可為他人取而代之的險境之中,這一次北征,倘或有「土木之變」的情況出現,則朱甯或江彬,至少會有一個人袖手旁觀,甚至落阱下石;因為皇帝遇險,自己所建議而立的儲君,便可即位為帝。

  不但如此!為了早成擁立之功,皇帝也許不知在什麼時候會不明不白地死去——被弑。這種情形,歷史並非沒有先例。總之有備不一定無患,無備則必有後患、大患。其中微妙的道理,說破了,或提醒了,是沒有人不同意的。

  「誠然!」兵部尚書王瓊首先附議:「以不議建儲為宜。」

  「我亦雲然!」吏部侍郎王鴻儒說得更透徹,「聖性好武,為臣子者唯當力諫。如果儲位已建,皇上反無後顧之憂;九邊塞外,親冒鋒鎬,險不可言。照此說來,議建儲便有贊勸乘輿輕出之失。是大不可!」

  這一來,連傳達聖旨的馬永成亦噤若寒蟬了!建儲之議,就此打消;朱甯與江彬,無不失望,但亦無可如何。

  不過江彬總算還有收穫。假冒陽和禮敵之功,得封伯爵,稱號叫做「平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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