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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馬都督,」朱甯率直道明來意:「奉旨迎接令妹入宮。」

  「喔!」馬昂問道:「我有兩個舍妹,不知是哪一個?」

  「姓江的看到的那一位。」

  「那是大舍妹。」馬昂答說,「恐怕有些不便。」

  「怎麼呢?」

  「大舍妹已經嫁了,舍妹夫就是後軍都督府的指揮畢龍。」

  朱甯心想,也許馬昂願意獻妹,而畢龍不願獻妻,正好給江彬拴上一個冤家。因而這樣答說:「我是奉旨辦事,作不得主。畢指揮有話,該找『薦賢』的人去說!」

  馬昂不答,將盛妝的妹子喚出來,送上轎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煙視媚行而仿佛弱不勝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舊憐新,格外寵愛,賜名含芳。馬氏一家,皆賜蟒衣,特准馬昂,隨時出入豹房,太監們都管他叫「馬大舅」,是戲言,但也是尊稱。

  這樣不到一個月,含芳忽然愛酸作嘔,是有喜的模樣。這是一件極大的怪事,如果說她懷的是龍種,受孕不及一月,不應該有此現象。看來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於是宣召大醫到豹房來診脈。這名太醫不是有名的薛立齊,本事有限。而且為宮眷診治,隔著帳子牽出一根紅絲,要從幾乎不可覺察的紅絲的震動中,去分辨脈息的升沉強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徒勞無功,說不出是有喜還是有病。

  可是這個太醫的母親,卻是婦產科的名醫,由朱寧作主,將她接到豹房,細心診察,斷定是三個月的身孕。

  這下,朱甯不能不跟司禮監馬永成去商量,「怎麼辦?」他說,「明明是畢家的種,將來生下來便是皇長子,如果立為太子,大明天下不是歸姓畢的所有了嗎?」

  「哪有這樣便宜的事?」馬永成問道,「萬歲爺知道了沒有?」

  「還不知道。」

  「先面奏御前再說。」

  「面奏容易。萬歲爺知道了以後,會作何處置,不能不先考慮。」朱寧說道,「看起來,萬歲爺會捨不得她。」

  「捨不得是捨不得的辦法,捨得是捨得的辦法。反正不是龍種就不能留,咱們先考究出幾個辦法,讓萬歲爺自己挑一個。」

  於是商量好三個辦法:第一,如果皇帝已經厭棄,或者捨得割愛,就將含芳遣回馬家;第二,倘或捨不得含芳,但在宮外覓隱秘之處暫行安置,等產後滿月,再迎入豹房;第三,上面兩個辦法都不同意,而又一天都不願離開含芳,那就直接了當為她墮胎,打掉畢家的孩子——這是毫不費力的事,宮女中擅此道的很多,或者用藥物,或者用手術,只要胎兒的月分,不是太大,保證沒有危險。

  照朱寧的判斷,皇帝會採取最後一策。事如所期,皇帝吩咐在安樂堂特辟精舍,安置含芳,誰知一切安排就緒,事情發生了就化。

  原來含芳膽小而多疑,以為借墮胎為名,要結果她的性命,枕上向皇帝痛哭流涕,說是墮胎恐有痛苦,不堪忍受。求皇帝將她剃度為尼,從此以後,溥燈黃卷,為皇帝禱祝長生,報答恩寵。

  皇帝無奈,找了朱甯與馬永成來商量,朱寧不語,馬永成自恃是從小陪伴皇帝的老奴,率直說道:「既要剃度,更當打胎。不然,尼姑生兒子,血光沖汙佛門,是萬歲爺的罪過。」

  「我當然不會讓她做尼姑。且等她生產了再說。」

  「那就先送回家,等生產了再接進宮來。」

  「這得好幾個月,牽腸掛肚多難受?」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馬永成說:「不能生在宮裡,宮裡落地的嬰兒,不是皇子、就是皇孫。」

  皇帝想了一下說:「好在還早,到時候再作處置。」

  馬永成還爭辯,皇帝卻不耐煩了,起身就走,根本不容他進言,事情就這樣擱了下來了。

  對這件事,宮中與朝中的看法不同。在宮中,只覺得此事尷尬異常,九重禁地有個大腹膨亨的婦人出現,而所懷的卻不是皇帝的骨肉,真是窩囊透頂。

  朝中卻有十分嚴重深切的遠慮近憂。遠慮是含芳生子以後,倘或留而不遣,畢家的孩子認作朱家的血胤,將來會引起極大的糾紛。近憂是有個強藩,逆謀日顯,皇帝有一件荒唐行徑,恰恰是授人以柄。

  這個強藩是南昌的甯王朱宸濠。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宸濠便勾結劉瑾,暗中擴充兵力,打算起兵謀反。這幾年看皇帝荒淫無道,又無皇嗣,更覺得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一方面在江西招兵買馬,籠絡民心;一方面以重金在京中活動,得寵的教坊樂工臧賢是宸濠的死黨,朱甯亦在暗中回護,甚至兵部尚書陸完亦被收買。

  這樣到了正德九年,宸濠竟自稱「國主」,改「護衛」為「侍衛」、藩王的命令本稱為「令旨」,亦擅稱為「聖旨」。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獨獨皇帝不知道,因為有些人不肯告訴他,而有些人則是不敢告訴他——如果皇帝不信,便成了誣控藩主,是殺頭的罪名,而顧慮皇帝不信宸濠會謀反,又是有根據的。

  原來皇帝于玩樂之事,無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張花燈,耗費的黃蠟總得幾十萬斤。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盞的新樣奇巧花燈,進貢到京。表文中又說明,所進花燈的形制新穎,懸掛的方法,與眾不同,因而特遣專人進宮佈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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