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正德外記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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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駕帖!」刑場的觀眾,爭相傳告,歡聲四起。 於是監斬官傳令:「開刀!」 開刀先斬劉瑾的親屬——這是附帶的懲罰,要讓他眼看親屬盡皆畢命,教他心如刀絞。十五顆人頭,滾滾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處都是。旁人觸目驚心,而劉瑾視如不見;他早就嚇得靈魂出了竅了。 最後輪到劉瑾受剮,劊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紙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劉瑾的眼皮,薄薄切開一層,垂搭下來,正好蓋住雙眼,然後從雙臂剮起,運刀如飛,割下一片片凸出於網眼外面的皮肉,有個下手接住,拋在一隻朱漆大盆中——這時看熱鬧的已走了好多,因為慘不忍睹之故。 臠切到盡,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劊子手最後割下劉瑾的腦袋,到監斬官面前覆命,這趟難得一遇的「紅差」,便算結束。 接下來是劊子手的買賣來了。三文錢一片賣劉瑾的肉,頃刻而盡。買了去大都喂狗,也有的拋在地上踩兩腳出氣,真的吃了劉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 * * 朝中自大學士李東陽以下,對於劉瑾落得如此下場,人人稱快。不過表面如此,內心頗不自安的也很多。 首先,李東陽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為劉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詞色,稱兄道弟,詞色謙恭,還有許多措詞卑下的書信,已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認真究治,李東陽也脫不了諂媚權閹的罪名。 此外滿朝文武,心境似李東陽的,亦很不少,唯獨朱寧吃得飽,睡得著,飲水思源,想起來都是拜受馬大隆之賜,兼以好幾天不見,亦頗嚮往他的奧妙的詞令,所以特地約了一名禦廚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調製了幾色時新肴饌,親自寫了個柬帖,約馬大隆來家小酌。 這天是九月初三,雖近重陽,並無風雨,但有老桂留芳,黃花吐豔,渲染出好一片絢麗的秋色!到得傍晚,開軒筵客,馬大隆翩然而至,可是形容與往日不大相同。 馬大隆作的是道家裝束,不冠而髻,髻上插一根木簪子,身穿一領灰布道袍,腳上高腰襪子雲頭履,配著他那三綹清秀的花白長須,頗有仙風道骨的模樣。 「你倒真會打扮你自己!」朱寧笑道,「賽似三戲曲牡丹的呂純陽。」 「罪過,罪過!剛入門的全真,如何拿呂祖來相提並論?」 「全真?馬先生,」朱甯愕然,「你說的什麼,我全然不曉。」 「貧道出家了!」 「出家了?」朱甯越發詫異,「出家做道士?」 「是的。」 「這可是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好端端地看破紅塵,是為什麼?在哪裡出的家?」 「就是京裡白雲觀。」 「哪一天的事?」 「有三天了。」 「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馬先生、馬先生,」朱甯使勁搖著他的身子,「日子過得興興頭頭,怎麼會去做了道士?」 「貧道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覺得人世繁華,恰如鏡花水月,倒不如潛心向道,性命雙修,一切都靠自己的好!」 朱寧怔怔地將他的話想了半天,卻是參悟不透,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想必你是受了感觸?」 這話說對了。馬大隆正是受了感觸。第一個是蕙娘,意外姻緣,恩榮可羨,誰知道吃時魚會送了一條命!玉碎珠沉,一切成空,令人悵惘不已。 第二個是劉瑾,如此權勢,如此富貴,一夕之間,煙消火滅,風流雲散,真正是黃粱一夢! 「蕙娘也好,劉瑾也好,真所謂富貴如浮雲,飄散無常,此皆由於無根之故。古人有言:『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愛弛,境況也不見得會好到哪裡。總之,靠人的事,哪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連靠皇帝都靠不住!」這話讓朱寧驚然心驚,便即問道:「馬先生,你的意思是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麼靠得住呢?」 馬大隆一怔,心裡在想:這樣聰明的人,怎會問出這種話來?但念頭一轉,恰好有話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那好啊!」朱寧迫不及待地說:「馬先生請你好好跟我講一講。」 「講起來話長了!一部歷史,尚且不知從何說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就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這倒也是實話。」朱寧定定神,問起他感興趣的事,「馬先生,捉鬼拿妖,修煉采補是怎麼回事?」 「這,幹殿下可是問道于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說。」 於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個話題的開頭。原來道教有南北二宗,南宗起于遼,祖師叫劉海蟾;北宗起于金,祖師姓王,道號重陽子,所以人稱王重陽。 「慢點!」朱寧打斷他的話問,「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難道不能算一派?」 「是!到了元朝,分為三派,一派就是世稱『正一真人』的天師道。不過照我看,天師道無非南宗的巨擘,與北宗大不相同。」 「不相同在什麼地方?」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飲酒食肉,一如在家,稱為火居道士——」 「那,」朱寧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當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張天師從何而來?」 「啊!啊!」朱寧笑了,「說的是。」 「北宗是出家道士,所以稱為『全真』。」馬大隆說,「道教不分南北,都以性命雙修為宗旨,命者壽命,換句話說,修道希望長生不老,這個目標是相同的,不過手段各異。修煉采補,是火居道士之事,全真則純然清心寡欲,以求長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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