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正德外記 | 上頁 下頁
四〇


  於是,劉瑾對張彩說:「立什麼宗室?還不如我自立。」

  所謂「自立」就是立劉二漢為帝。這是篡位,張彩大搖其頭:「不可!決不可!」

  劉瑾一向尊重張彩,此時卻忍不住了,「你也反對我!」一面說,一面撈起一個茶盤,就往張彩臉上扔了過去。

  張彩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多說一句,而劉瑾亦就從此開始,打造兵器盔甲,密密地開始作篡位的打算。

  審是審問明白了,但奏報給皇帝,卻只覺得劉瑾的想法可笑,至於私造兵器盔甲,皇帝也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直到後來抄家搜出來兩把扇子,才制了劉瑾的死命。

  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風行、秋來捐棄的扇子,而是大駕儀仗之一,形似長柄團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雞毛織編而成,名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後,用來障蔽塵土。不分季節,盡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飾以貂皮,劉瑾的異謀就在貂皮後面。

  原來這把扇翣的貂皮後面,藏著一把薄如柳葉,鋒利無比的鋼刀,兩把扇翣就有兩把刀。如果說,是造來給將來得登大寶的劉二漢所用,何須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所用——不知哪一天,皇帝臨幸劉瑾私第,用這兩把扇翣交遮在寶座後面,一聲暗號,雙刃交下,是如此貼近,又是如此由背後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駕了。

  發現了這個機關,皇帝勃然變色,「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終於下了決斷。

  其時劉瑾還在受審之中,因為大罪三十餘款,一款一款要審明白,頗費工夫。皇帝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寫一道六個字的手諭給會審的公卿:「毋複奏,淩遲之!」

  既然不要複奏,且下了處決的命令,再審下去便成了多餘之事。於是決定三天以後執行死刑。

  同樣是死刑,亦有輕重不等之分。最輕的是絞,在獄中執行,照例「三收三放」,氣絕始已。其次是斬,就是俗語所說的「殺頭」。再次是梟首,亦就是殺頭,所不同的是,斬後准家屬即時收屍,把腦袋請皮匠縫起來,勉強還可算是落得個「全屍」,梟首則腦袋高懸示眾,不能隨屍體一起埋葬,明朝的刑制,凡強盜處決,規定在行劫之處梟首示眾。

  最重的就是淩遲,又名「臠割」,俗稱為「剮」。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極哀呼,極人世未有之慘。因此,劊子手或者是受了賄囑,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動手之際,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無痛苦,換句話所剮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屍體。

  可是,刑部的劊子手對劉瑾卻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賄囑。因為淩遲之日,萬人空巷,都要來看無惡不作的劉瑾是如何死法?眾目昭彰,不敢徇私,而況又有監斬官在,倘或一翻臉抓住弊端,就得陪劉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門前所謂「西市」的菜市口,萬頭攢動,人山人海,都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骯髒之氣。也有些人手中持著一隻碗,拚命地往前擠,被擠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別擠行不行?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都像你這樣後來的要擠到前面,莫非先來的反倒落在後面?」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我非擠到前面不可,不然,就買不到了。」

  「買什麼?裡面只有劊子手,沒有菜販子,你要跟誰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劊子手打交道。」那人將碗一揚。「我要買劉瑾的肉,買劉瑾的血。」

  「那是幹什麼?」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讓劉瑾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總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場!」

  如他這種想法的大有人在。說明白了,大家都願望讓他拿著碗,擠在前面。直到午時將近,一輛沒頂的騾車,由大群兵士,押解而來,受剮的劉瑾終於到了惡貫滿盈的時候。

  劉瑾善哭,可是此時卻無眼淚,一雙眼半睜半閉,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穩,人已是嚇得半死的了!

  於是兩個士兵將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場中央。那裡預先已樹好一根大木樁,頂上釘一個鐵環,劊子手的兩個徒弟分頭動手,先將劉瑾的頭髮在鐵環上系緊;然後抖開一張漁網,將赤著上半身子的劉瑾連木樁都罩在漁網裡面,抽繩子使勁裹緊,只見劉瑾上半身肌肉,一塊一塊從網裡凸了出來,恍似長了一身鱗片。

  「這是幹什麼?」有人不解地問。

  「受剮啊!」有那懂的人回答,「這就叫『魚鱗剮』。」

  聽這一說,膽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後擠了出來。其時監斬官已經到場,劊子手上前請示:「何時動手?」

  「照規矩午時三刻。」監斬官鄭重囑咐,「一刻不許早,一刻不許遲。」

  原來「不許早」是怕臨刑之際,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過早動手,人死不能複生,監斬官就得受極大的處分。

  「不許遲」倒也不是執法唯謹,只為監斬官也恨極了劉瑾,時辰一到,絕不容他再多活片刻。

  午炮一響,行刑在即。除了劉瑾以外,他家親屬男子,包括劉二漢在內,共是十五個人,亦都論斬,刑場上一字排開,面北而跪,有一兩個心不死的,癡癡地望著,希冀宮城中突來一騎快馬,責來恩詔,一律赦免死罪,改為發往邊外充軍。這種事不是沒有過,所以痛恨劉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長夢多,巴不得即時到了午時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時刻越來越近,刑場竟出現了出奇的沉靜,突然間「唏嚦嚦」一聲馬嘶,真的宮城中有一名錦衣衛飛馳而來,連監斬官亦翹首以觀。等那錦衣衛沖入刑場,從懷中取出文書來,監斬官方始松了一口氣!哪裡是什麼恩詔?是准許行刑的「駕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