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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偏偏王千戶這天回家歇宿,警衛的小校不敢作主,亦不放宋文去延醫——其實,延醫亦很困難,時當三更,又在外城偏僻之地,醫生不容易找。宋文跳了半天的腳,無法可施,唯有尋些蕾香正氣丸之類的成藥,胡亂讓蕙娘服下,卻是影響全無,依然吐瀉不止。

  好不容易到得五更打過,後門開放,宋文一面派人請醫生,一面親自奔去見朱寧,說知經過。

  朱寧大吃一驚,丟下宋文,親自騎馬去覓一位御醫。

  明朝的御醫通稱「太醫」。這位太醫蘇州人,姓薛,單名一個己字,號叫立齊。薛立齊是太醫世家,他的父親叫薛鎧,是兒科權威,著過一部書,叫做《保嬰撮要》,凡是學兒科的,莫不奉此書為圭桌。

  薛立齊本人,醫道既博且精,醫家分十三科,而薛立齊無所不通,尤以骨科為最擅長。朱甯跟他是好朋友,排闥直入,將薛立齊從他姨太太床上喚了起來,拖著就走。

  見到蕙娘,朱甯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這一夜工夫,蕙娘已經「落形」了!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至不能說話,但神志卻還清楚,看到朱寧,熱淚滾滾而下,形狀實在淒慘。

  薛立齊不須把脈,拿蕙娘的手抓起一看,又靜靜地望了一下,悄然回身。朱寧趕緊跟在後面,到客廳方始交談。

  「請準備後事吧!」

  「怎麼?」朱寧大驚失色,「什麼要命的病?」

  「十指螺紋皆癟,俗名『癟螺痧』,已經無法可治了。」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變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你再看看!病人是個極要緊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機,我沒有不盡心的。這個病,最快!《傷寒論》說:『嘔吐而痢、名曰霍亂。』意思是揮霍之間,便致撩亂。初起急救,或許還有希望,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

  「老薛!老薛!」朱寧幾乎要哭出來了,「無論如何請你想法子,救她多活幾個時辰,好讓萬歲爺見她一面。」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薛立齊神色嚴重地大搖其手,「這個病要傳染的,萬歲爺怎麼好來?兩三個月都來不得。」

  朱寧又嚇了一大跳,「怎麼?」他有些不信,「又不是瘟疫!」

  「傳染開來,就是瘟疫。你我都要當心!」

  朱寧毛骨悚然,「好傢伙!」他聳聳肩說,「這麼厲害。」

  「我不嚇你。確有這麼厲害!對不起,我要告辭了。」

  「不行!你要走,就不要再認我作朋友。」朱寧一把拉住他說,「還是那句話,請你無論如何要下藥!下了藥不中用,多少也還有個交代。」

  「不中用你不怪我?」

  「不怪你。」

  「那好!且試一試看,不過這服湯頭炮製起來要工夫,看她的命了!」

  薛立齊開了一張方子,名為「解毒活血湯」,以蠶沙為主。方子很普通,煎藥卻很麻煩,要用「地漿水」,這個名目,朱甯連聽都沒有聽過,少不得還要薛立齊指點。

  「找塊黃土地,掘一個三尺深的坑,灌上新打的井水,找根木棍把水攪渾。渾了再讓它沉澱澄清,那就是地漿水。」

  一說明白了,倒也不難,只是要找黃土地,就很費事。黃土地要到山裡才有,九陌紅塵,又近水邊,哪裡來的黃土地?好不容易在兩裡之外找到了,掘坑灌水,攪渾候清。用磁罎子裝了回來,只聽哭聲大起,蕙娘已經香消玉殞了!

  * * *

  皇帝眼都哭腫了,不管朱寧如何諫勸,一定要在蕙娘入殮以前,看一看她的遺容。

  「萬歲爺,去不得!」朱寧無法,跪下來抱住皇帝的腿。

  「放手!」皇帝厲聲大喝,同時揮手夾頭夾腦地打了去。

  「萬歲爺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放手。」

  皇帝還是不依不饒,多少人攔不住他,正在不得開交的當兒,只聽內監遞相傳呼:「老娘娘駕到!」

  明朝宮中沿用宋朝的稱呼,後妃皆稱「娘娘」,「老娘娘」就是太后。這一下,皇帝無可奈何了,暫收涕淚,降階去迎太后的軟轎。

  皇太后當然有一番責備,為了一個婦人,這樣不自愛其身,何以上對祖宗付託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接著,更有一番殷切的勸慰,百般譬解,沖淡了皇帝的悲痛。不過,見蕙娘最後一面之議,雖已作罷,得病之由,致死之因,卻不能不問,要問,自然是問薛文齊。

  「回萬歲爺的話,『病從口入』。」薛立齊答說:「蕙華夫人的病,是飲食不慎所致。」

  「飲食不慎?」皇帝虎起臉對朱寧說:「把廚子抓起來拷問。」

  「這不怪廚子。」薛立齊急忙說道:「是時魚不好。進貢的時魚,歷經長途,自出水到入口相隔一個多月之久,哪裡會不腐敗的?」

  「這話就不對了,時魚分賜大臣,為什麼別人吃了不要緊,偏偏她吃了就會得病?」

  「這有兩個緣故,一是各人的體氣不同。蕙華夫人的稟賦較為纖弱,容易得病;一是時魚腐敗的程度不等,毒性各有輕重,想來蕙華夫人適逢其會,吃的是毒性最重的一條。而且,」薛立齊提高聲音,特別強調。「據臣所知,大臣中亦頗有吃時魚壞了肚子的。」

  皇帝想了想,歎口氣說:「罷了,罷了,從此不必進這種臭時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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