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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白頭倒還早。不過——」蕙娘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而且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

  皇帝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是自道已近狼虎之年。這可是她太過慮了!徐娘風味,如飲醇醪,莫非她自己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室』題名叫什麼?」皇帝突然問說。

  「不是豹房嗎?」

  「對了!豹子的品格高,模樣好看,尤其是身段,不像獅子、老虎那樣,壯是壯,卻嫌臃腫。」皇帝笑著在她耳際輕輕說道:「我真希望你是一頭豹子,身段苗條靈活的花母豹。」

  「大爺你怎麼想來的?」

  「我的譬喻不對嗎?」

  「我不知道對不對?」蕙娘頭也不抬答說:「反正我不是豹子。身段並不苗條,靈活更談不上。」

  「你倒試試!」皇帝涎著臉說:「這會就試試,好不好?」

  「不好!這會兒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皇帝緊著追問。

  「試過了!」蕙娘垂著眼,有隱隱的笑意,「何用再試?」

  那種神態撩得人心癢癢地,越覺難耐,「那,」皇帝問說,「好比我是舉子,你是考官,取中這本卷子沒有呢?」

  「哪敢不取?」

  「不對,不對!」皇帝聲音放大了,「你不要當我通了關節,只當平常一本卷子,只憑文章好壞來定去取。」

  「那也一定是取的。」

  「取在什麼等第,第幾名?」

  蕙娘剛要回答,驀然省悟,驚出一手心的汗,定定神將這件事想通了,方始回答。

  回答的聲音如常,臉上卻故意擺出溫色,「大爺這話問得好怪!」她說,「我怎麼知道?」

  「咦!」皇帝愕然,「你玉尺量才,心中自有權衡,怎說不知道?」

  蕙娘卟哧一聲笑了——當然,一半是做作,「真當我考官了,什麼『五尺量才』!」她正一正臉色又說,「我又沒有看過別的卷子,哪裡比較得出?」

  原來是為此著惱。皇帝想想,果然是自己話中有語病,不過,「你總不能說,只看過一本卷子吧?」皇帝想到就說。

  這種隱喻的調笑,何能認真追究,蕙娘使個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搖搖手說:「大爺,別提這件事了!再提,我可要惱了!」

  「好!好!我不提、不提。」皇帝極其遷就,但生來養就心裡有事不說、不做就不舒服的脾氣,所以很小心地說:「我只再說一句,不是名次不名次的事,行不行?」

  蕙娘想一想答說:「就只一句!第二句我可不開口了,大爺別說我沒有規矩。」

  「一定,我只問一句,你取中我的卷,總要給兩句批語吧!」

  「原來是變個方兒問,大爺你想問的那句話。」蕙娘沉吟著說,「若說沒有批語,顯得我說取中了這本卷是假話。其實不假,確是取中了。不過,要下一句批語卻難。」

  「請你勉為其難。」

  「請字不敢當,敬謹奉壁。」蕙娘答說:「大爺倒像,倒象個『伏虎羅漢』!」

  何謂「伏虎羅漢」?皇帝覺得這個譬喻很新奇,思索了一會,不由得拍掌說道:「妙,妙!我懂你的批語了。」

  「大爺,」蕙娘問道:「後宮可有喜信?」

  「沒有聽人來報,大概是沒有?」

  「大爺這等的龍馬精神,後宮不該沒有喜信!」

  「要什麼緊?遲早會有的。」

  「話不是這麼說,老太后總巴不得早抱皇孫。」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但願你的肚子替我爭氣!」

  蕙娘沒有作聲。心裡在想,果真懷了一個龍種,母以子貴,自己的身分就會有變化。但大明朝開國至今,還沒有聽說過,民間生有子女的寡婦,被選入宮,封為嬪妃的。然則必是留子出母,皇子奉迎入宮,不知道交給哪位妃子去撫養?自己充其量仍然為目前的局面,說不定還會送入「安樂堂」那些養老地方,如紀太后當年那樣,淒淒涼涼地過日子。而紀太后至少還能母子團聚,自己呢?只怕想見親兒一面,亦如登天之難。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不由得便浮起了悽惶的神色。皇帝便又關心地問:「你又在想什麼?」

  「我在想,」蕙娘突然想起一個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宋朝的李宸妃。」

  皇帝大感意外,少不得要多想一想。李宸妃的遭遇與皇帝的祖母紀太后相差仿佛,她亦是宮女出身,一次為皇帝——宋真宗獻茶,看她的手白得出奇,不覺動情,召幸得孕,生子就是仁宗。但劉後是極厲害的角色,奪宸妃之子為己子,真宗駕崩,將宸妃發往山陵閑住,索性隔絕了他們母子。而仁宗始終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苦命的生母。

  後來宸妃病歿,宰相主張治喪後妃之禮,垂簾聽政的劉太后,堅持不可。宰相派人治喪,密密囑咐,將李宸妃的棺木,填注水銀,用四根鐵練子吊在大相國寺一口井中,取其凜冽寒氣,保全屍體不壞。因為預見到仁宗總有一天會明瞭自己身世的秘密,追究欺罔的責任,將以有所交代。

  果然,劉太后一崩,便有人揭破了這個秘密。仁宗既驚且痛,駕臨大相國寺,吊起李宸妃的棺木,重新以後禮殯殮。這個宋仁宗「開棺見母」的故事,皇帝從小便很熟悉,此時回憶一遍,不由得疑惑,何以蕙娘會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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