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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李夫人就不死,他的兄弟還是能夠做大官。」皇帝問道:「這又怎麼說得上是李夫人的大幸?」

  「不然,大爺!」蕙娘答說,「李夫人得寵的時候,李廣利、李延年固然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等到色衰愛弛,二李跟著就要失意。倒不如那時一死,漢武帝始終想念,便是始終得寵,就算日久天長,那顆心慢慢淡了,終還不至厭惡。她兩個哥哥的祿位,也就可以長保了。」

  「這話,倒也有些道理。」皇帝說道,「你再論一論楊玉環!」

  「若說楊貴妃更是大幸。她如不死,陪著太上皇淒淒涼涼住在南內,想想春花秋月,多少繁花熱鬧的好日子,再也不會有了。那種滋味決不會好受。等到壽數滿了,亦如草木同腐,沒沒無聞。自香山哪裡會有那首『長恨歌』?」

  「啊!這番議論好,該當浮一大白。」皇帝喊道:「取酒來!」

  「酒有。」蕙娘急忙接口,「就只一杯了。」

  「也罷!聊勝於無。」

  於是蕙娘親自用王杯斟了一杯酒,雙手奉上。一面剝果子為皇帝下酒,一面又說:「我在想,大爺如果是漢武帝,當時看見李夫人執意不肯露面,心裡不知是何想法?」

  一聽這話,皇帝恍然大悟,原來蕙娘的感觸,便在「色衰則愛弛」這句話上,這未免言之過早,不過她既然有此顧慮,自然得要安慰她幾句。

  「我不會像漢武帝那樣,以色事人。固然色衰則愛弛,如果李夫人像你這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跟你在一起,可以把什麼煩惱都丟在九霄雲外,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蕙娘含笑聽著,眼中流露出驚喜的神色,但亦多少有些疑惑,這正是她欣慰之余,對皇帝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好,還有疑問的表示。

  「我這時候也不必多說,你將來看著好了!我不會負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說:「跟你說實話,我對你除了喜歡以外,還有些怕。」

  「怕?」蕙娘失驚地問,「大爺,你的話讓我惶恐得很。」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也許這個『怕』字用得不恰當。有些書上說,世間有種婦人,既美且賢又能幹,做丈夫的,愛她,敬她,也怕她。我現在倒有點這樣的感覺。」

  「罪過,罪過!」蕙娘雙手合什,喃喃說道:「大爺這麼說法,起碼折我十年壽算。」

  「我是老實話。」皇帝又說,「我早跟你說過,不要想到我的身分,我們就像民間仕宦人家那樣,做一對恩愛夫妻。然則我有這樣的感覺,正是求仁得仁,恰如我的希望。我在想,我這種情形如果就叫『怕老婆』,那麼『怕老婆』倒是一件好事。」

  「越說越玄了!」蕙娘愉快地笑著,「大爺你怎麼想來的?」

  皇帝笑笑問道:「你不信我的話?」

  「不是不信,是萬萬不敢當。」

  「照你所說,皇帝就不該怕老婆?」

  「我想是的。」蕙娘答說,「怕老婆的笑話不知道有多少,就從沒有挖苦皇帝怕老婆的。」

  「史書上皇帝怕老婆的記載,並非沒有。這且不去說它了!你講些怕老婆的笑話我聽聽。」

  「是!」蕙娘想了一會,揀個比較雋雅的笑話,「堂堂鬚眉,說是怕老婆,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可是有時候又賴不掉。那就有些很可笑的說法了。有人說:『我不怕老婆,只怕我兒子。』問的人詫異,道是:『大家都知道,令尊怕令郎,令郎怕足下,是一套連環怕,怎麼說是你怕令郎?』那人答說:『我只怕小犬挨了我的罵,去跟他媽訴苦。』」

  皇帝想了一下,笑了,「這句門面話說得妙!」皇帝問道:「還有什麼好說法沒有?」

  「有啊!有人老實承認怕老婆。不過,照他的說法,確是非怕不可!」

  「真有這樣的說法,我倒要聽聽,快說吧!」

  「是!」蕙娘微笑說道,「大爺,你就算是那位問的人,我就是承認怕老婆的,我先請問一句話。不過,大爺,你可得暫且忘掉萬乘之尊,也忘掉是大爺你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人。」

  「好!」皇帝想了一下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請問菩薩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過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來說,也該怕。」

  「那麼,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換了你也會怕老婆。我老婆,年輕的時候,儀態萬方,實如觀世音菩薩;一到三十多歲,如狼似虎;至於既老且醜,外加兇悍,簡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生自少至壯及老,無不怕老婆。」

  皇帝大笑,且笑且說:「果然,果然!我也害怕。」

  蕙娘先也是微笑著,但不久就收斂了笑容,微喟著說:「一個人,要到了教人怕的地步,實在也沒有什麼意思。尤其是女人,既老且醜,外加兇悍,何苦?」

  「所以說:『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話一出口,皇帝便有悔意,自覺話欠檢點。但看蕙娘,似乎並未太重視這話,一顆不安的心,方始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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