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正德外記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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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安靜些!」 皇帝果然聽話,立即安坐不動。蕙娘卻怔怔地不開口——她的感想很複雜,驚異、得意、感動,也有些不安,是從未有過的經驗。不由得細細辨一辨味,以致於忘了開口。 直到發現皇帝眼中盼望的神色,方始想起,自己欠他一聲「弟弟」。而就當話要出口之際,突然驚覺,有道是「天威不測」,又道是「伴君如伴虎」,此時只求滿足好奇,皇帝什麼委屈都肯受,事後想想窩囊,翻起臉來,吃罪不起。萬一不幸料中,自己該當有個辯解之詞。 這樣一想,計上心來,隨即起身面北跪倒,皇帝不解其意,吃驚地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臣妾要作一番禱告。」說著,雙手合什在胸,閉著眼喃喃祝禱,「過往神祗請聽,下界信女吳氏蕙娘,辱蒙萬歲爺矜寵,必要喚一聲『弟弟』。信女懇辭不允,只得斗膽僭越。這都是奉旨行事,出於無奈,折福忒甚,無可申訴,過往尊神,必知信女的本心,千萬垂鑒。」 「原來是怕折福。」皇帝笑道:「不會、不會!好姊姊,你太認真了。」 「臣妾不能不認真。」蕙娘停了一下才叫:「弟弟!」 「要叫好弟弟。」 既然叫了,就不必再做作,蕙娘改了態度,笑嘻嘻地喊:「好弟弟!」同時捧著皇帝的臉,親了一下。 這一下,皇帝又樂不可支了,就勢一滾,將頭枕在蕙娘的腿上,抓住她的手揉啊,搓啊,開始騷擾了。 * * * 這些情形都已落入朱寧眼中,原來他在室外悄悄窺探。直到蕙娘服侍皇帝上床,細語嬌笑,歷久不斷,方始歎口無聲的氣,轉身而去。 一路走,一路回憶剛才的所見所聞,忽然有了靈感。薊州此行,大可作罷。原是萬不得已的事,如果出了什麼差錯,責任擔負不起!能有一絲可以挽回之處,決不必冒此大險。 回到臥室,燈下獨酌,盤算了好一會,方始妥貼。昨宵累了半夜,難得這晚上天下太平,正想早早上床,找補一覺好覺,只見貼身小廝走來問道:「馬先生來了。見是不見?」 若是別人,一定不見,馬大隆情形不同,即時請入室內,很客氣地招呼著,然後誇獎馬大隆手腕高明,很恭維了一番,倒是由衷之言。 馬大隆少不得也說幾句謙謝的話,應酬告一段落,言歸正題,他是銜命而來,探詢御駕的進止。這兩天皇差辦下來,張一義已有力不勝任之感,所以名為打聽,其實是催促,希望御駕早早向薊州進發,可以一卸沉重的擔子。 「老實奉告,薊州大概是不去了。不過,也不會馬上回京,還要辛苦大家幾天。」 聽得這話,馬大隆心便一沉,暗自思量,這要告訴了張一義,不知道怎樣地大失所望。原來估計皇帝最多不過再駐駕一兩日,誰知竟有幾天之多,這一大筆供應,如何負擔得起。 於是,他很委婉地說:「為皇上,理當竭盡駑駘,幹殿下的『辛苦』二字言重了!不過,自上方玉食,到弟兄們的伙食等等,不過多花幾個錢,還是小事,只怕御駕久駐,而此地又再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可以上娛聖心,那時反倒落個不是,實在吃罪不起。」 朱寧心知其意,覺得張一義這趟皇差,實在辦得不錯,尤其是馬大隆來關說,無論如何得要幫忙。當即很誠懇地答道:「馬先生,人心都是肉做的,這一趟,很難為張侍郎,我知道。如果辦得到,我一定勸皇上早早啟駕,只是意外的機緣,蕙娘居然很討皇上歡喜,情形就不同了。皇上能歡喜是好事,一切都用不著擔心。馬先生,我有兩點,請你轉告張侍郎。」 「是!請吩咐。」 「第一,皇上大概不會再要什麼新鮮玩意了,他決不會落個不是。第二,這兩天張侍郎很花了些心血,皇上亦不忍讓他賠累,我會記著這件事,找機會補報他。」 「是!」馬大隆靈機一動,「張侍郎亦有句話,讓我轉陳,聽說幹殿下性耽鳳雅,收藏甚富,已備下幾件精品,請示幹殿下,什麼時候送來?」 「噢,噢,」朱寧問,「是些什麼東西?」 張一義收藏的字畫,都由馬大隆鑒定,肚子裡有本很清楚的帳,此時自作主張地替張一義挑定四樣藝林珍秘送給朱寧。 「兩字兩畫,一共四件。先說字,一唐一元,絲毫不假的真跡,懷素的『千金帖』,用黃絹八幅,絲毫無損——」 「慢來,慢來!」朱寧在此道亦算行家,打斷他的話說,「懷素自敘帖我見過,草書千字文亦很有名,就不知道什麼叫『千金帖』?」 「喔,」馬大隆歉然笑道,「我忘了交代,就是千字文,懷素的草書千字文不止一本,這本特別名貴,藏家以為一個字值一兩銀子,所以叫它『千金帖』。」 「原來如此!千金雖不值,也值六七百兩銀子。」朱寧問道,「元朝的那件,想是趙松雪的手筆?」 「正是!幹殿下一猜就著。這一件,也是千字文,不過,」馬大隆緊接著說,「其名貴之處,依我看,不下於千金帖,是行草篆隸,以及鐘鼎、章草共計六體——」 「啊,啊!」朱寧大為動容,「我有一本趙松雪的三體千字文,自覺已很難得,不想還有六體!不說別的,六體就是六千字,論量,就是古今書法中第一大件了!難得,難得。」他略停一下又說:「還難得的是,兩樣都是千字文,成了一個名堂。」 這倒是馬大隆事先未想到的,他的機變很快,心想,字成了名堂,畫也要搞個名堂,有了名堂,東西差一點就不要緊了。 這樣想著,信口就道:「兩件畫都是君家先德的手筆,一件是錢舜舉的『楊妃上馬圖』,另一件世所罕見,是錢文僖的『陌上緩歸圖』,畫意正是錢武肅王的雋語。」 「喔,」朱甯問道,「文僖可是諡號?」 「是!就是錢惟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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