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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於是,蕙娘彈過一個過門,曼聲唱道:「自從漢末三分後,世上干戈總不停。司馬先生行聖德,昭、師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滅蜀平吳四海寧——」

  「不好,不好!」

  皇帝連連搖手,聲音也很大。蕙娘的彈詞當然被打斷了,她心中沒趣,不過臉上並無沮喪之色,抱著琵琶,靜靜地等待。

  「你唱的這一段,名叫什麼?」

  「『北史遺文』。」

  「裡頭胡說八道!什麼『司馬先生行聖德』?司馬鼓不是好人。又稱讚『武王』,這『武王』是魏武曹操,誰不知道他是奸雄。」

  「原來如此!臣妾哪裡知道?」

  「這曲調也不怎麼中聽。」皇帝想了一下問道:「俗曲中有種叫『掛枝兒』的,你會不會?」

  「怎麼不會?只是『掛枝兒』盛行于吳下,而皇帝不辨吳音,卻又怎麼辦?」

  正在沉吟,皇帝又開口了:「要說風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愛聽。」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愛聽的是,道學先生口中的所謂「淫詞浪曲」。她在來嫁到吳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紳的家伎,後堂絲竹,推為翹楚,裝了一肚子的俗曲,葷的,素的,無不俱備,拿出來就是。但此時此地,豈得毫無身分上的顧慮?

  要顧慮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寫幽期密約,過於露骨的,在良家婦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會,只有酌乎其中,比較合適。

  於是她說:「有支掛枝兒,喚做『叫我聲』,一共四段,情意甚細,請萬歲爺細細品味。」

  說完,抱起琵琶,輕攏慢撚,自彈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兒所唱:

  「我教你叫我聲,只是不應。不等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裡只你們,做什麼佯羞假惺惺?你口兒裡不肯叫,想是心兒裡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兒也,為何開口難得緊?」

  唱得神完氣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責問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著唱第二段:

  「我心裡但見你,「就要你叫,你心裡怕聽見的,向外人學,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著頭兒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雖然難難也,意思兒其實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卻有一番數落。萬歲爺詳細聽。」

  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雖尖銳,亦清亮,唱的是:

  「俏冤家,但見我就要你叫。一會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著。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這話也有理。」皇帝問道,「那男子少不得還有一番說詞?」

  「正是!」蕙娘恢復本嗓唱最後一段: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聲兒,無福的也自難消。你心不順。怎肯便把我來叫,叫的這聲音兒俏,聽的往心髓裡澆。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舉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著。

  「萬歲爺慢飲,當心嗆了嗓子!」

  皇帝還是一飲而盡,用手拈一塊松子鵝脯送入口中,大嚼著問道:「唱了半天,到底要她叫什麼?是叫一聲『哥哥』?」

  「想來是!」

  「你也叫我一聲!」皇帝說;聲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萬歲爺!」

  「不是,不是!」皇帝連連搖手,「誰都叫我萬歲爺,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麼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這些都忘掉!」皇帝說,「只記得我是朱壽,不是朱厚照。」

  「啊!萬歲爺醉了!」

  「對!有點醉了。」皇帝笑著說,「你當心我發酒瘋!」

  這是有了酒意,猶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辯說未醉,辯之愈力,醉之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卻又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聲!」皇帝拉起她的手,涎著臉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聲何妨。」

  見此光景,朱甯向「煖殿」使個眼色,三三兩兩,躡足退出,一霎時散得乾乾淨淨。

  蕙娘有些心跳,臉上不由得就發燒了,頰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動人心魄的春色,皇帝伸手便拉,蕙娘欲拒還迎地倒在他懷中。

  「『我教你叫我聲,只是不應。不等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裡只你我,做什麼佯羞假惺惺?——』」

  皇帝學她,不成腔調地在唱,蕙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然後,突然坐直了身子,略一略鬢髮問道:「要怎麼叫?」

  「你想呢?」

  蕙娘果然在想,輕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不住眨動,那種忍俊不禁的神情,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但無絲毫做作的意味。皇帝不覺看得呆了。

  「真的要叫?」

  「我等著呢!」

  「就叫!」蕙娘湊近耳際,輕輕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聲音不曾完,已撲倒皇帝懷中,笑不可抑。這般放縱的情味,是皇帝從來不曾領略的,龍心大悅,酒興益好了。

  「這該沒話說了吧?」蕙娘笑停了問。

  「不!這個叫法還不大對。」皇帝問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想呢?你年紀比我大,怎麼叫我哥哥?」

  「莫非叫弟弟?」

  「正是!好姊姊,」皇帝吸口氣,臉貼臉地,膩聲說道:「叫我!」

  「臣妾礙難遵旨。」蕙娘忽然收拾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僭越過甚,心所難安。」

  越是如此,皇帝越要她叫,「好姊姊,好姊姊,你就許了我吧!」皇帝解釋緣故,「從來就沒有人叫過我弟弟,我要聽一聽,那是什麼滋味?」

  說著似小兒女撒嬌一般,又推又揉,攪得蕙娘心不安穩,便即說道:「做弟弟的就得聽話。」

  「好!我聽、我聽!你說,要我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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