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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轉到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就會發現,馬大隆其實將另一半也解釋了。童言無忌,孩子的話,認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醜妞的小臉蛋,無非好玩,香不到亦不會認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親個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認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裡是何想法?不是惱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識抬舉。那一來,欲加之罪,還小得了?

  看到龍慶福陰晴不定的臉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馬大隆心知他們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鐵打到緊要關頭,還須狠狠捶它兩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極其鄭重的臉色說道:「此事關乎府上禍福榮辱,請慎重考慮。語雲:『小不忍則亂大謀』,朝壞的地方去想,不測之禍,恐怕還要蔓延到三親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場,「在下不過承命宣旨,並無借此求榮之意。吳太太意下如何,請說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老馬、老馬!」龍慶福有些急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緊,慢慢商量。」

  「是、是,我沒有逼。儘管請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個打算離座的姿勢,「我在這裡恐怕不便,應該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說:「不過,馬先生,此事既關乎寒家的禍福,而且說不定會害親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請使。」

  「表叔,請你陪一陪馬先生。」說罷,蕙娘起身,扶著侍兒的肩頭,嫋嫋地往後而去——裙幅過處,一縷甜香微渡,連知命之後的馬大隆都有些心旌搖搖,大起綺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覺惘然,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裡,半天不開口。龍慶福的心境不同,繞室彷徨,愁眉不展,嘴裡不斷地喃喃自語:「教我怎麼對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馬大隆煩了,喚住他問:「老兄,你在說什麼?什麼對不起死者?」

  「這裡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臨終以前托過我,照料他的家小,結果照料出這麼一件醜事來!」龍慶福又說,「吳家雖跟我一樣是買賣人,不過幾代以來門風是好的,從無再醮之婦。」

  這種態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還說些不切實際的話,馬大隆覺得可氣亦可恨,同時也警覺到,龍慶福既是吳家老主人托孤的至親,可知發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態度,事情便難順手。得要說幾句狠話,封封他的嘴。

  想停當了,便冷笑一聲說道:「你我相交好幾年了,想不到老兄還是一位道學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滅門事小,失節事大!』不過,你要想一想,滅的是吳家的門!」

  「滅門?」龍慶福睜大了雙眼,驚恐地問。

  「有道是『滅門縣令』,小小一個七品官兒,尚且如此,難道皇上倒不能滅人的門?只怕禍還不止滅門!」

  「還有什麼禍?」龍慶福越發驚惶了。

  「族誅!」馬大隆答說:「滅九族!你別以為我嚇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東西廠跟錦衣衛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個謀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來再說。等辯白清楚,已經九死一生,傾家蕩產了。」

  這番話說得龍慶福毛骨悚然,不自覺地舉雙手環抱兩臂,是不寒而慄了。

  「事有經權。就算這是一樁禍害,兩害之間取其輕,你受令表兄的付託,照料他一家老小,總不能照料出一樁滅門之禍來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麼對得起死者?」

  一嚇一勸,忠厚的龍慶福入彀了!只見他跺一跺腳說:「罷了,罷了!滅門事大,失節事小。」

  一句話未完,裡面奔出來好些人,有老媽子,有丫頭,各自急行,不知去幹什麼?其中蕙娘貼身的一個侍兒,神色倉皇地喊:「表老爺,表老爺,你快請進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麼事?」

  「我們太太尋了短見了!」

  聽這一說,連馬大隆都嚇一跳,搶著問道:

  「救活了沒有?」

  「差一點點!硬生生從鬼門關前把一條命奪回來的。」

  蕙娘未死,馬大隆先松了一口氣,但困惑接踵而來。照龍慶福的談論,以及他本人親自所見,蕙娘與一般的婦人,確是大不相同:那份沉著冷靜、細密、精到,雖鬚眉有所不及。這樣一個人,如果決心殉節,一定先從從容容地處分了家務,然後當皇帝真個宣召,斷定清白斷斷難保,才會找個藉口,悄悄自盡。像如今這種魯莽衝動的行徑,對她來說,是大失常態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裡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嚇,以為皇帝會因為她的尋死覓活而心存畏懼,就此放過?倘是這樣的打算,那就完全錯了!

  正這樣想著,僕婦丫頭簇擁著一老一少,縷羅裹體的兩個婦人,匆匆而至。進了伴芝軒,繞回廊間後而去。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長的是吳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還小兩三歲的少婦,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爺,你請進去吧!」蕙娘的侍兒說:「太太跟三姨太都來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進去,我就進去。」龍慶福轉身問馬大隆說,「你請坐一會。我進去先把事情說清楚,再商量。」

  聽得這話,馬大隆一愣,急急問道:「怎麼?蕙娘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她家大太太?」

  「沒有!那丫頭告訴我,蕙娘一進去就哭,走到後房沒有出來。丫頭推門一看,正在床欄幹上結繩套,打算上吊。救下來以後,她又哭,說這件事,她連出口都難,喚丫頭來請我,要我去說明經過。」

  「有這樣的事!蕙娘又為什麼羞於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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