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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說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進房子,先在「寢殿」外面高聲自報:「小甯兒奉召見駕。」

  房門「呀」地一聲開了,是丹鳳應的門。朱寧不暇問話,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沒聲地掀帷而出,臉色卻還平靜,朱寧略略放了些心。

  「叫人把她帶出去!」

  「喳!」朱寧答應著,退後兩步,招呼王石頭上前,低聲說道:「你把她帶到前面,交給劉福祿,等我回去有話問。」

  等再回到御前,皇帝的表情略有改變,微顯興奮地說:「這家人有個婦人,名字叫蕙娘;你去找來!」

  沒頭沒腦來這麼一句話!即令朱寧已有預見,仍舊覺得這樁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從不作興多問,更不作興駁回,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退出「寢殿」,急急奔回原處,喚他的貼身跟班劉福祿將丹鳳找來,先問底細。

  丹鳳哭喪著臉,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將事情說清楚。原來像丹鳳這種從小練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細腿長,嫋娜多姿,其實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極硬,與溫柔二字相去甚遠;尤其是一感緊張,不自覺地用勁,肩臂雙股,硬得像石塊一樣,因此,不為皇帝所喜。當然,身上也許有別處不中皇帝的意,不過丹鳳未說,朱寧也懶得去問了。

  誠如他所預料的,皇帝猶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難:於是,丹鳳為了卸責補過,薦賢自代——這蕙娘是吳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萬年」做謎面打自己起名字「朱壽」,為窗外道破的那個嬌憨女娃的媽媽。丹鳳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妝,即由蕙娘親手照料,丹鳳急切間想不出適當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剛剛識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問明經過,朱寧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鳳臉上,破口大駡:「娘賣×,你這個臭婊子!無事端端害人家,連帶還害我朱老爺!」

  丹鳳自知理虧,但實在出於無奈。傷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雙淚交流,卻不敢回嘴。

  「老爺,」劉福祿勸道,「殺了她也無用,萬歲爺還在等回話,該當想個法子搪塞。」

  一句話提醒了朱寧,「此刻我沒工夫跟你算帳!」他指著丹鳳罵,「事情辦成便罷,辦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滾!」

  等丹鳳哭哭啼啼一走,朱寧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這件事就能「辦成」已經大天白亮。不如就拿這個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個消遣的法子。

  「福祿,」他問,「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哪一景?」

  「信聖教寺,在通州城裡。」劉福祿答說,「寺裡有座塔,光是一個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傳我的話,叫大家趕快預備,扈駕到通州。」

  這時張一義與馬大隆都已趕到,也得知了丹鳳朝陽,不幸鎩羽的經過,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著要到朱寧這裡來問問消息。

  「麻煩大了!」朱寧恨恨地說,「都是丹鳳這個奧娘們惹的禍,兩位請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馬上就回來,還得有一番腦筋好傷。」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懶散之中,顯得有些焦躁,一見朱寧便問:「怎麼回事?一去也不見回話。」

  「好教萬歲爺得知,」朱寧陪笑說道,「人是找到了……」

  「人怎麼樣?」皇帝迫不及待地問:「人長得怎麼樣?」

  朱寧不曾見過蕙娘,亦未聽人談過她的容貌儀態,既不敢說好,亦不敢說壞,靈機一動,作個含混而穩當的說法:「長得與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對這個答覆,大為滿意。他本喜愛年齡較長的婦人,現在聽說與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鮮之感,越發動心了。

  朱寧很機靈,不等他說下去,搶在前面開口:「今天晚上一定會來侍奉萬歲爺,」他說,「到底是良家婦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過,這種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況燈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韻致。」

  話是不錯,但皇帝性急,要他等這麼整整一天,實在難熬,怔怔地問說:「那,白天幹什麼呢?」

  「奴才替萬歲爺安排好了。這裡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裡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圓,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萬歲爺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黃河、泰山都看得見。」

  「那好!」皇帝的神態立刻不同了,「快傳早膳!我餓了。」

  早膳是各式各樣,甜鹹俱備的麵食與羹湯,皇帝吃得一飽,傳旨起駕,由錦衣衛簇擁著,在張一義前導之下,往通州城急馳而去。

  朱甯未曾扈駕,他要趁這一天的工夫,將蕙娘說服,心甘情願地來承恩寵。

  * * *

  「事情可有些棘手!」連神通廣大的馬大隆,亦不免憂形於色。「這蕙娘在吳家是個極緊要的人。」

  原來吳家老主人以經營南北雜貨起來,分支聯號,北到口外,南到蘇杭,買賣做得極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兒一女,女兒是蕙娘所生,兒子卻是嫡出,當時僅只十二歲。

  孤兒寡婦擁有極大的一片家業,自然會啟人覬覦之心,吳家族人,打算謀產,甚至謀產而兼奪人,在那四個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頗不在少。幸虧蕙娘能幹,與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內外相維,軟接硬擋,才能撐住門戶。

  因此,蕙娘雖是吳家的二姨太,實為一家之主。「而且,」馬大隆又說,「聽好些人提起,這位蕙娘決心撫孤守節,平時雖然因為買賣或者家務,難免要與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從無半點可受批評之處。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會搞成僵局,萬—……」

  「萬一如何?」朱寧問說。

  「萬一抵死不從,一索子吊死了。傳出去,有傷聖德。」

  「這倒不能不防。」朱寧沉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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