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正德外記 | 上頁 下頁


  古代的都城,所謂「前朝後市」,明朝猶存遺意,在宮城後門,也就是煤山腳下的玄武門外設市,每月逢四開市,聽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稱為「內市」。

  內市中有好幾家店鋪,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買賣,是皇親國戚或者有權的太監所開設,名為「皇店」,店名頭一個必是「寶」字,「寶和」便是皇店之一。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鋪在叫賣,估衣商的兩臂連扇,披了十幾件冬夾棉衣,樣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興趣。而且,聽那估衣商吆喝叫賣,聲音洪亮,聚觀的行人,爭相問價,喧嘩一片,估衣商應接不暇而有條不紊,也大為佩服。一定要學來玩一玩。

  於是,在寶和店特設估衣鋪,用長凳與門板,鋪成一個平臺,堆滿了太監與宮女送來的舊衣服,皇帝站在中間,頭上歪戴一頂瓜皮帽,學著叫賣估衣的特有聲調,連唱帶說,手口並用,宣傳手中那件估衣,如何價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監便扮顧客,搶著要買。

  先是「顧客」與「顧客」爭,到後來便是「顧客」與「店主」(也就是皇帝)爭。已成交了,「顧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顏色不對、而「店主」則逐一分辯,最後還是不能成交,因而發生爭執。

  這時候便有太監扮了「市正」來調解,幫著「店主」,派「顧客」的不是,「顧客」前倔後恭,改容相謝,自顧在「廊下家」做東道謝罪。

  「廊下家」在玄武門的西面,是太監所開的酒家,自造不須上稅的私酒,其色殷紅,名為「琥珀光」。這些「廊下家」也備酒菜,也可以叫勾欄中的「粉頭」來侑灑——當然只有皇帝光顧時,才有此特權,而所謂「粉頭」,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宮女,一見皇帝來了,都來強拉,一隻手往西,一隻手往東,口中嬌喊:「朱大爺,我家來!」有時相持不下,「粉頭」們大打出手,拉頭髮、撕衣服,口中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橫身調解,而「樂在其中」了。

  這天八虎將皇帝推到屋宇深密,招牌喚做「梨花春」的一家廊下,喊了幾個「粉頭」,笙蕭雜奏,殷勤勸酒。但到了皇帝更衣之時,便將所有的粉頭都打發走了。

  「咦!」皇帝一看八虎個個愁容滿面,不由得詫異,「怎麼回事?」

  「萬歲爺救命!」

  劉瑾一喊,八虎環跪在皇帝面前,磕頭的磕頭,拭淚的拭淚。

  皇帝越發駭異。「起來,起來!有話快說,別弄成這個鬼樣子。」

  「萬歲爺!」劉瑾哭著說:「若不是你老人家恩庇,奴才八個早就喂了餓狗了!」

  「喔,誰欺侮你們?」

  「害我們八個的是王嶽。」

  「這是怎麼說?」

  「王岳提督東廠,應該是萬歲爺的耳目,哪知他只是煽動言官,常說:『各位先生有話儘管說,萬歲爺有不對的地方,也可以說。不用怕!』」

  「好大膽的奴才!」皇帝問道:「真有這話?」

  八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展開對王嶽的惡毒攻擊。

  劉瑾的策略是:將皇帝與內閣、百官,說成冤家對頭,勢不兩立,而王嶽則是吃裡扒外的奸細。這一下很快地將有了酒意的皇帝,激得怒不可遏。

  然而,他卻不知道如何處置?「皇帝」二字不曾在他腦中生根,皇帝的權威也很少想過。當太子時,遇事不如意也曾發過脾氣,無非將太監痛駡一頓,甚至拳打腳踢揍一頓,發洩了怒氣也就算了,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懲罰的辦法,更不知道懲罰以外,另有更好的處置之道。因此,他只能那樣問:「那麼你們看,該怎麼辦呢?」

  這話就要劉瑾來回答了。他想了一下很狡猾地答道:「萬歲爺用奴才幾個是幹什麼的?當然奴才幾個去辦。」

  此言一出,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是啊!」他很神氣地說:「我用你們是幹什麼的?王嶽可惡,替我主辦。」

  「是!奴才一定能替萬歲爺消氣。不過,要請動御筆。」

  「怎麼寫?」

  「狗馬鷹犬,何損萬幾?如今文官敢這麼大吵大鬧,都因為司禮監沒有幫皇上的人。否則,天子富有天下,皇上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敢說話?」

  「言之有理!就派你掌司禮監。」

  劉瑾與八虎喜出望外,即時端過筆硯來,朱筆寫了禦劄。劉撞又要求提督團營,皇帝也答應了,頃刻之間,待罪的閉侍,一躍而掌握文武大權,成為滿朝最有權勢的人物。同時,片刻之間,盡翻全域,好比著棋那樣,「死棋肚裡出仙著」,一出了頭,反倒吃掉了對方一大塊。

  劉瑾當夜就持著禦劄接掌了司禮監,一面奏保邱聚、谷大用提督東西廠,一面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矯旨痛打了一頓,逐往南京,連夜起解。

  到得第二天黎明,劉健、謝遷以及韓文等人,興沖沖地上朝,都以為只等聖旨一下,提督東廠的王嶽,就會派人行動,八條惡虎,一鼓成擒,從此皇帝可以收心,走上正途,豈非大可慶倖的快事?哪知司禮監送到內閣的聖旨,竟是王嶽被逐,劉瑾大用。

  「壞了,壞了!此局全輸。」劉健將頭上一頂烏紗帽取了下來,狠狠摜在桌上,「不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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