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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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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是這等想,禮貌卻不敢疏忽,頂禮一拜,口稱:「弟子智深,拜見師叔。」 知客從他手裡接過書劄,呈了上去。智清長老閉著嘴唇,把魯智深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拆開書劄,看完說道:「遠來僧人,且去暫歇。諸事等吃了齋飯後再說。」 這話正中魯智深的下懷,櫃房裡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餓卻餓得更凶,所以一聽清長老的吩咐,說一聲:「多謝師叔。」掉個臉就走。 知客趕緊跟了出來,著個侍者領了智深去吃齋飯,自己隨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清長老沉著臉說,「這智深原是個軍官,只為了打死了人,落髮為僧。在顯通寺裡,兩番大鬧,容不下身——他那裡安他不得,一團濕面推來與我!待要不收他,礙著他是師兄,又千叮萬囑;若收他下來,卻不是自作孽?」 「長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邊身子,只見肩頭上鼓起一個肉瘤,連肩帶胳膊,皮肉浮腫。清長老訝然問道:「這是何處弄來的傷?」 「便是那殺才!」知客恨恨地說,「長老不曾知他的厲害!使根禪杖,怕有兩百斤重,倒將下來,把我打成這樣,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個沙彌,要裝點成大法師的模樣,為著何來?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闖大禍,長老斟酌!」 智清長老聽了這話,又去看看真長老的書劄,上面說智深「面噁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話,心裡頓時有個地方,正用得他著。「你來,我有一套話教與你。」 當下,清長老把知客喚到跟前,密密授計。知客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出了方丈,來尋智深。 「師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顏開地向剛吃罷齋飯的魯智深說道,「長老把師兄的職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國寺的園頭。」 魯智深大失所望:「老遠價奔了來,又是真長老的面子,卻不道來做個園頭!」 「師兄,你這話就辜負長老的心了。東西兩序職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師兄還只是沙彌身份,長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錯!魯智深心想,當年做提轄,掌管人事,不也講出身、重資歷?僧俗一理,長老已是格外看顧了。 知客看他臉上的顏色,便知把他說服了,於是接下來又說:「這園頭,還非師兄來做不可!多少僧人想這個缺,長老只是不許——倒像是天生留了與師兄的。」 「此話怎講?」 「本寺有片菜園在酸棗門外嶽廟間壁,園中菜蔬,供應全寺僧眾食用,是個極緊要的職事。」知客說到這裡有些煩惱,「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潑皮,每每縱放牛馬,或則徑來偷盜,好生嚕蘇!」 一聽這話,魯智深便又有些動氣了。「大相國寺便任令這些潑皮欺負?」他問。 「這只為少了像師兄這等一位伏虎羅漢似的人物,在那裡坐鎮!」 「好!」魯智深霍地站將起來,「酸棗門在哪裡?俺去!那些潑皮若敢來嚕蘇,俺好好弄些苦頭與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趕緊扯他坐下,「師兄,你這等急火燎毛的脾氣,只怕長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師兄蓋世的武藝,再弄出幾條人命來,卻不是害了你?」 「哪有這話!」魯智深笑道,「俺許了俺師父的,再不打死人。」 「這好!」知客欣然說道,「有師兄這句話,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議事。」 議定每日送十擔菜蔬,餘下都歸魯智深和種地人的用度。當下長老押了法帖,書記寫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魯智深攜了禪杖、戒刀、隨身包袱,興興頭頭地去了——這就是智清長老的手段。大相國寺裡,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來燒好幾次香,三日兩頭,接待達官貴人,更不在話下。智清長老八面玲瓏,應酬得滴水不漏,何況對付一個直心腸的莽漢?小小一個花招,魯智深就範了,管園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國寺夾道,有人領著,投北而去。京城北面,並列四門,最靠東的一門,名為「承泰」;門外一條大路,直到延津。延津縣舊名酸棗縣,所以承泰門俗稱酸棗門。沿著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見嶽廟旁邊,極大一片菜畦,圍著破破爛爛一道籬笆,向東一道板門,門內一座殘敗廳堂,只是廳外四圍皆是大樹,濃蔭匝地,蟬唱不絕,看來是個極涼快的地方。魯智深心裡十分中意。 帶領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廳堂前面,把原來的園頭喚了出來,指著說道:「這位師兄,法名智深,奉長老法諭來接你的職事。」 原來那面黃肌瘦、愁眉苦臉,眼角貼了一方膏藥的園頭,一聽這話,趕緊念佛:「南無阿彌陀佛,長老慈悲。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彼此又問訊見禮,把種地的人都喚了過來,當眾交割明白,貼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辭,讓魯智深一把抓住了問道:「你這眼上,倒是怎的?」 「師兄休問。」 「不問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潑皮的虧,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氣。」 「多謝,多謝。我還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這個樣子!魯智深心想,這些潑皮,怕的不易相與?倒要好好留些心。隨即把那些種地人喚了來,細問究竟。一個個也還是怕潑皮們尋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說。 「怎的這等窩囊,便說一說都不敢?」魯智深心裡焦躁,「等俺去尋著了潑皮,打個下馬威與你們看!」說著站起身來,撒開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個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們別的,只怕他們憊賴歪纏。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訓了他們,他們明日又來陰損使壞,說不定半夜裡放起一把火來,哪得許多工夫,與他們淘閒氣?」 「這話說得有理。」魯智深點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張,行二。」 「張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東西?」 「只可智取。」張二笑道,「園頭大和尚,且請耐心。你不去尋他們,他們也要來尋你。須得步步當心。」 果然叫張二說中了。當日下午便有幾個賭博不成才的潑皮來偷盜菜蔬,抬頭望見新貼榜文,是「開封府僧錄司」所給,寫道:「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閒雜人等,不許入園攪擾,如違者送官究辦。」便有個為頭的名喚李四,不住冷笑。 這李四有個外號叫「青草蛇」,慣會出陰損的招數。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帶到岳廟,又著人去把另一個為頭的「過街老鼠」張三尋了來,一起商量要殺魯智深的威風。 「我已見了那個什麼魯智深,生得好惡一副相貌!看來不是個好相與的。」張三躊躇著說,「此事須得想一條萬全之計。」 「怕他何來?」李四接口說道,「強龍難壓地頭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 這「青草蛇」當時就定下一計。眾人紛然大贊,高興得不得了,約定午間會齊,照計而行,然後散去。 午間天氣炎熱,魯智深飯罷攜了一領涼席,思量到柳蔭下歇個午覺,剛出了廳,一眼瞥見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個油頭滑腦的傢伙,在那裡指指點點地不知議論些什麼。心裡有數,是那些潑皮自己來尋苦頭吃了。 他實在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管自先到柳蔭下鋪好了涼席——這也得有一會兒耽擱,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該使出來了,卻老是站在那裡一無動作。魯智深不由得有些納悶。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過去要弄個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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