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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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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魯智深只得拜了幾拜,取了書信銀兩,回到禪房,略略收拾,逕自出寺,卻不下山,只在鐵匠鋪子間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頭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來看鐵匠打造禪杖戒刀。不幾日打造好了,試一試極其稱手,心裡歡喜,便又賞了鐵匠一兩銀子,挎著戒刀,提著禪杖,直取下山大路而來。 到得代州雁門縣,卻不去七寶村看趙員外——這是他為人設想,怕趙員外又要破費——逕自沿大路到長安,出潼關,過函穀,經洛陽,迤邐向東。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為「東京」的開封府。 魯智深還是初到開封,進了新鄭門一看,京城地面,壯麗繁華,果然不同。街道雖寬,行人更多。他拄著根禪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著包裹,加以身軀長大,越發顯得臃腫,撞來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個莽和尚,不敢跟他計較。魯智深自己也覺得無味,只好站住腳,想攔著個人問清了路再走。 無奈他相貌威猛,又睜著雙銅鈴似的眼,伸出一隻毛毿毿的大手,讓人不知他存著什麼心思,所以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他娘的!」魯智深焦躁了,在心裡罵,「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問個路都是這等難!」 一賭氣,又扇著膀子,大踏步只顧往前走,過了州橋,無意間朝東一望,兩座石塔高聳,一帶紅牆無盡,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這是大相國寺?魯智深這樣想著,隨即下橋投東。 沿著汴河大街往東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國寺」?魯智深站定一望,只見山門內,大殿前,好大一片廣場,搭著無數布棚,百貨雜陳,萬頭攢動。自出娘胎以來,還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市集,不由得心裡狐疑:清靜寺院,怎的這等鬼吵鬼鬧!莫非走錯了地方?抬頭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大相國寺」四字,一點也不錯! 魯智深學得稍稍乖覺了些,便向路過的一位白須老者打個問訊:「請問老施主,這寺裡,為何容得那班人這等吵鬧?」 白須老者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東京,不知大相國寺,每逢三、八,萬商雲集。今天是五月十八。」 「噢!俺哪裡得知?」魯智深又問,「俺要見寺裡住持,不知何處去尋?」 「你看!」白須老者指著東面,「寺東有條夾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 稱謝一聲,魯智深沿著牆尋了去,尋到了一處進口,跨門進去,左手便是極大的一個櫃房,高懸著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寫著做佛事、定齋席的日程。一溜櫃檯,站滿了人在那裡談事的談事,領錢的領錢,送貨的送貨,半天沒有個人來理會他一聲。 又熱又渴的魯智深等得心裡焦躁,便大聲喊道:「喂,有人出來一個!」 就近的一個和尚眼也不抬地說:「掛單到後面去,休在這裡攪擾!」 「俺要見住持長老。有五臺山智真長老的書劄在此。」 「你何不早說?」那和尚的態度頓時不同了,「來,你先坐了,我請知客與你說話。」 坐倒不消坐得,進得櫃房去,魯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吃了七八碗,剛在抹著嘴唇,知客來了。 那知客穿著簇新的綢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問道:「師兄何方來?」 魯智深回了問訊:「俺從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劄與清長老,著俺來投上刹,討個職事僧做。」說著,把包裹、禪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見方丈。 「噢,噢!原來是真長老的來頭。」知客看著他的光頭問道,「師兄還不曾受戒?」 「雖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禪杖?」一面說,一面伸手到禪杖上來摸。 魯智深只當知客看得這根禪杖歡喜。他索性慷慨,便讓他細看又有何妨?心裡轉著念頭,手裡便松了開來。 原是叫他拿在手裡,細細觀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個大苦頭——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根上了漆的禪杖,是六十二斤精鐵打成。那裡手一松,這裡手一沉,心慌叫聲:「不好!」沉甸甸的禪杖已當頭打了下來。 虧得魯智深手快一把搶住,便這樣,肩頭上已著了一下,火燒火辣的痛,怕的把骨頭都打碎了。 打雖打得重,鐵杖著肉,卻無聲響,算是吃了個悶虧。知客痛不可忍,猶在其次,心裡還大為著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懸戒刀,又是使這等重一根禪杖,看樣子是江洋大盜,犯了案無處容身,才遁入空門。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師兄!」知客忍著疼說,「請隨我到方丈來。」 跟著知客,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處,只見雪白的月洞門裡,一排五楹精舍,門上懸著極細的竹簾。芸檀名香的香味,夾雜著花香,因風飄散,十分濃郁。 這清長老倒是會享清福!魯智深這樣在心裡想著,跟在知客身後,從抄手遊廊到了門前。竹簾一掀,出來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原是笑嘻嘻的,一見魯智深,臉上的顏色就不對了。 「長老可得閒?」知客低聲問道。 「剛用罷蓮子薏仁湯,在洗臉。」 「托你去稟報一聲,說五臺山真長老有書劄薦了人來,要討個職事僧做。」 小沙彌答應著,拿魯智深打量了一眼,掀簾進屋,不多一刻,又掀起簾子招招手說:「長老召見!」 「師兄,你把禪杖、包裹都放在這裡,見了長老,須知禮貌!」 「俺省得!」 他把禪杖拄好,解下戒刀,連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後扯一扯衣袖,跟著知客進了方丈室。 方丈佈置得極精緻,四白落地,壁懸書畫。紫檀條案上,供著極大的獸爐、極大的花瓶,爐煙縹緲,花香馥鬱,若閉著眼,只當到了哪家豪門的閨閣中了。 魯智深不暇細看,朝上望去,禪床上趺坐一位長老,約莫四十來歲,長得一副莊嚴寶相。但多看一眼,卻又似「酒色財氣」四字俱全的世俗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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