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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門頭看得驚心動魄,三腳並作兩步,去稟報監寺。監寺會齊東西兩序位分高的執事和尚,一起來見智真長老,說了來意,立等發落。

  「休得驚慌!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聽見長老的口氣,個個不服。知客抗聲說道:「這醉貓,拆了半山亭子,打壞哼、哈二將,長老倒沒事人似的。難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長老才不護短?」

  「也不是我護短。」長老數著佛珠,神態安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你我究不曾見過。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兩次酒,已極難得。」

  「無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鬧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過之故;至於醉了,自然會胡鬧,又何說得?」

  「喲,喲!」知客擺出譏嘲的口吻,「照長老這等說,須是每天好酒供養這醉貓,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時就天下太平了!」

  「話也不是這等說!」長老依舊從容不迫地說,「一番頓挫,一番進境。今日便看菩薩面上,擔待他一二。」

  監寺緊接問道:「如何擔待?」

  「天子尚避醉漢!放他進來,隨他鬧去。打壞了半山亭子和山門,我著落在趙員外身上,去舊換新,重塑天將的金身。」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依了長老的話,退出方丈,來到山門,老遠就聽見魯智深在門外嚷著:「你這班混賬禿驢,齊了心與俺作對,再不放俺進來,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監寺聽得攢眉苦臉,無可奈何,叫門頭依長老吩咐,去放他進來。

  門頭實在是怕了魯智深,又聽他撞門撞得「咯啦啦」的響,再不開時,真要撞破,越發膽戰心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拽門閂,飛也似的閃入夾弄裡躲著。其餘和尚亦都紛紛避了開去。

  這一下魯智深可吃了個苦頭,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門,一肩撞著虛掩的門,直撲了進來,心知上當,趕緊腳下收勁,無奈吃多了酒,手腳不甚利落,實朴樸一跤摔在青磚地上。

  這一跤摔得魯智深心頭冒火,從地上爬了起來,瞪眼喝道:「是哪個賊禿,想的這鬼主意來算計俺?啊!」

  看看四下人影皆無,他不肯善罷甘休,一腳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過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課,望見魯智深吃醉酒闖了進來,個個大吃一驚,睜大了眼望著,只等有機會發腳好溜。

  「講!」魯智深掀開簾子,暴喝一聲,「哪個賊禿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閂,叫俺摔一跤?」

  沒有和尚答他的話,卻有和尚聞見了狗肉的香味,驚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肉放在嘴裡咬著。身旁有個和尚,厭惡地躲了開去,讓他一把抓住,撕了塊肉便往人家嘴裡塞。

  那狗肉也不過沾了沾唇,這和尚就像守節多年的寡婦一朝被污一般,簡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著腳鬧,「十七年苦苦修行,過午不食,鬧成這個胃病,半夜裡疼得滿床打滾,我守著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證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盡皆毀在你的手裡!這是怎麼說?」

  魯智深實在不明白,不過略開一開玩笑,何以惹他這一頓嚕蘇?瞪著眼喝道:「你滿嘴放些什麼狗屁?」

  一個小題大做,一個蠻不講理,可知爭不出個好結果,弄到頭來,彼此都不好看。於是便有四五個和尚上來解勸。這原是一番好意。魯智深忒也魯莽,不問青紅皂白,一頓栗爆,光頭上個個鑿到。這一下犯下眾怒。只有一個說了句:「這顯通寺待不得了!」頓時滿寮房的僧眾,譁然響應,紛紛去各人櫃中取了衣缽,往外便走。

  這一亂名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監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腳,一面攔截僧眾,一面去向方丈稟報。智真長老不想事情鬧得如此!長歎一聲,黯然說道:「去喚了智深來,我自有處置。」

  此時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魯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寮房發呆,聽得一聲長老召喚,頓覺心驚肉跳,轉念又想,終歸逃不過,倒是此去見長老的好,借酒蓋臉,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來,大聲說道:「去!俺也正要拜見長老訴訴苦。」

  口中是這等說,心裡到底有些發慌,走進方丈,怯怯地叫聲:「師父!」把個頭只是低著。

  「智深!」長老問道,「你此時心裡想些什麼?」

  魯智深想了想,賠笑道:「師父,你老慣會看人的臉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說?」

  「今日我卻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應了我的是一套,做出來的卻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雙膝跪倒,「任憑師父責罰!」

  「我也不責罰你,卻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禪房,明日安排你個去處,我還有話說。」

  監寺一聽這話轉身就走,要趕緊拿智真長老逐出智深這個處置去平息眾怒。魯智深自覺愧對師父,兼且心高氣傲,更不肯說一句再求收容的話,垂頭喪氣地自回禪房去了。

  次日一早,魯智深又被喚到方丈,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封書信、一錠銀子,心想:且看長老的發落,若去得時,自然領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長老面有悽惶之色,「我與你師徒一場,不想緣盡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須有法度,才能約束得住。你須體諒我的難處。」

  「本是智深不好,連累師父,俺知師父心裡,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長老點點頭說,「於今我打發你到東京大相國寺去,那裡的住持智清禪師是我師弟。你持我的書信去投他,討個職事僧做。你可願意?」

  「東京是繁華熱鬧的好地方,如何不願?」

  「既如此,我有句話勸你,自來成佛成聖,都在一念。這一念是什麼?是克己!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管不住時,算不得英雄豪傑。」

  「師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說得好。」長老閉上眼說,「我且聽聽,你如何管自己?」

  「這一時哪說得盡?」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還想添時,俺記得師父的話,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著不平之事,想要動手時,記著師父的話,便忍一忍;真個忍不得時,出手也留些餘地。」

  「善哉,善哉!」長老張眼說道,「不枉了你我一場因緣。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時魯智深頗有依戀之意,只說時候尚早,盡陪著長老坐著,卻又無話可說。怔怔地望這望那,仿佛方丈中一幾一榻,無不可以逗起一段回憶似的。

  長老看看時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去吧,智深!」他說,「你只記得師父的話,便如在師父跟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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