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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重了!」鐵匠笑道,「我好打,怕師父不好使。便關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這話叫魯智深聽不入耳:「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師父道得不錯。只是禪杖不比兵器,輕巧些的好。打條四十五斤的吧!」

  「胡說!太平興國寺裡,供的那條什麼楊五郎的鐵棍,說有八十一斤,俺試了試只如拈根燈草。」

  「那條鐵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話。」

  「你待怎講?」魯智深喝聲道,「說俺和尚哄人?」

  無意中觸犯了忌諱,鐵匠趕緊笑道:「師父別動氣!我說的是那勢利和尚。你大和尚賽如一尊活羅漢,如何相比?」

  「也罷了!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師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說,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戒刀的斤兩不用說,師父的手勁我知道了。」

  「你嘰嘰呱呱好張利口!便依你。要幾兩銀子?」

  「不討虛價,實要八兩銀子!十天取貨。」

  魯智深取了十兩一錠銀子,丟在櫃上。「若打得粗糙時,小心你的狗頭!」說了這一句,轉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門面,便有個酒望子挑出在屋簷上的人家。魯智深掀掀簾子,就進門那張桌子坐下,拍著手連連喊道:「酒來,酒來!」

  「師父少罪!」店主人上來打躬,「小店是寺裡的房屋,借的寺裡的本錢……」

  「好了,好了!」魯智深不耐煩地說,「你胡亂賣些與俺吃,只不說你家就是了。」

  「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別處就別處!俺有銀子,怕買不來酒吃!」

  有銀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說好的,不賣;多給錢,也不賣;賴著不走,依然不賣!把個魯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記著智真長老的教訓,早就動上手了。

  他也還記得長老的清規,想想便忍了不吃吧!無奈肚子裡的酒蟲萬不肯饒。這樣懶懶地走到市梢頭,看見杏林深處也有家小酒店,過此便無市面。心裡尋思,錯過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絕處,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魯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對自己說:「這番吃得成酒了!」

  於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腳僧人,買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問道:「師父,哪裡來?」

  魯智深心想,須說大話唬他一唬:「不遠,關中長安。到此來朝五台。」

  「請問寶刹?」

  「大唐玄奘法師手建的大慈恩寺。」這原是他平日聽智真長老所講的佛門典故,此時恰好用來裝點門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來。魯智深要裝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連吃了十來碗,頓覺神清氣爽,胸頭欣欣然一團生趣。那清規戒律,一概忘卻,只記得當年角力賭酒的豪情勝慨。於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來吃!」

  「早來有些牛肉,此刻早賣完了。」

  「咦!」魯智深把鼻子空聞了兩下,走到後院,只見牆角砂鍋裡白煮著一條狗,便即問道:「你家現成的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

  「原當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來問你。」

  「吃,吃!」魯智深一迭連聲地說,摸出塊銀子,約有三兩重,塞在店小二手裡,「且切半隻來!」

  店小二見是個闊客,越發殷勤,切了狗肉,又搗些蒜泥,澆上鹽水,一託盤盛了上來。魯智深喜不自勝,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來!」

  吃到五六分模樣,魯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頭了。自覺昂藏七尺,一身武藝,埋沒在深山古寺之中,頓時興起英雄末路的淒涼。就不說效命疆場,成功立業,便做個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還落得個「人貴適意」,如今連喝碗酒、吃塊肉都算犯戒。而且,論起來白粥青菜,都還是受十方供養,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憐,到頭來依舊要靠人佈施,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窩囊了!

  這樣想著,大敗酒興,卻又捨不得走,勉強又吃了幾碗悶酒,狗肉還剩下一隻腿,討張油紙一包,揣在身上,多餘的銀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來,一徑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來歇一歇。這一靜下來,可就壞了!肚中的酒,都湧了上來,暈頭轉向,只覺要嘔。魯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氣,偏要使一路拳腳,試試自己倒是醉了沒有。

  於是卷一卷衣袖、緊一緊腰帶,拉開架子打了一套拳。先還像個樣,越打越醉,便七沖八跌,全無路數了。只是招數不成樣子,氣力猶在,無意間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聽嘩啦啦一陣暴響,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隻角,瓦片差點就打在他自己頭上。

  管山門的「門頭」,聽得聲響有異,出來一望,只見灰沙彌漫中有條人影,仔細看時,魯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搶上山來。他是吃過苦頭的,趕緊奔進山門,氣急敗壞地喊道:「壞了,壞了!這個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幫著看門的兩個小沙彌走出去一望,但見魯智深的頭臉猶如灌了水的豬肺,紅得可怕,慌忙退了進來,不約而同地一面一個,把兩扇門推來合攏,上了門閂。

  埋頭直往上沖的魯智深,一看雙扉緊閉,也不想想此時紅日銜山,關了山門,必有緣故,只如往常雲遊回來得晚了,舉起醋缽大的拳頭,「砰砰」擂了兩下。

  門頭和尚和兩個沙彌只在門縫中張望,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門外的醉漢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開。醉眼模糊中,魯智深看見了守山門的「哼、哈二將」,隨即大喝一聲:「你個鳥漢子!不幫俺叫門,只顧冷眼看人,可惡得緊!」

  說著,搶上兩步,抓住石基上裝著的木柵欄,往懷裡一帶,拆了根橫檔木頭在手裡,順勢打在天將腿上,立刻就斷了一隻腳。

  轉身一看,「咦!這裡還有一個死不吭聲,格外陰險,更饒不得你!」自言自語地說完了,順手撈起笆斗大的一個石香爐,使勁砸了過去,把另一個天將的肚子上打了個大洞,自己卻也搞了一頭一臉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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