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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看看逃不脫,魯智深只得轉身走到長老面前,打個問訊,卻先告狀,指著廊下說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惹他們,平白二三十人來打一個。不是俺會些拳腳,不叫他們活活打死?」

  「長老,長老!」有人震天價叫屈,「休聽『惡人先告狀』,原是他發酒瘋打傷了門頭,初意擋他一擋,哪裡是要聚眾打他。」

  「好了,都休說!」長老轉臉對魯智深說道,「明日再說。」

  魯智深應了一聲,管自跌跌衝衝回禪房去蒙頭大睡。這裡許多執事僧人,心中不服,圍住了長老申訴,都說魯智深既不念經,又不拜佛,原不似個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兇大亂清規,顯通寺裡,斷斷不能容他。

  「休這等說!」智真長老意態安閒地說,「智深原不曾受過戒,凡事寬待他些。莫看他清規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後來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聽長老的口風,再說也是多餘,一個個逡巡散去,心裡卻越發不服,背地裡都在冷笑:「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智真長老何嘗沒分曉?降龍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喚了智深來,有話說。」

  侍者走到後面禪房,從門口探頭一望,只見魯智深赤著腳,穿一領布衫,坐在禪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發愣。看見侍者,他慌忙跳下地來問道:「長老可曾生俺的氣?」

  「哼!」侍者冷笑答道,「長老何敢生你的氣?著我來請你去,只怕還要撞鐘擂鼓,宣示大眾,把住持的位子讓了給你呢!」

  魯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個栗爆鑿了過去,此刻卻無玩笑的心情,無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著侍者,來到方丈。

  一進門,看見長老面色如凝秋霜,魯智深也不打問訊,也不叫師父,雙膝一彎,撲通跪倒,把個頭低著。

  「智深!」長老冷冷地開口了,「當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後來又自願留下,那時我與你說了什麼來?」

  「師父!」智深賠笑道,「當時的話,何必再說?俺記住了就是。」

  「你記住了什麼?說與我聽聽!」

  魯智深如何肯說?說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長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說了也罷;無奈此時傳說長老喚了智深到方丈問話,眾僧紛紛趕了來看熱鬧,窗外門前,影綽綽無數人影。魯智深已覺受窘不堪,再要說一兩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話,如何還有臉皮走得出門去?

  因此,魯智深急得滿頭大汗,只不斷地喚著:「師父,師父!」藉以告饒。

  師父倒好,索性不聞不問,閉目入定了。

  這一下,魯智深才領教了長老的厲害!萬般無奈,發急喊道:「師父,你老人家倒是睜開眼來看嘛!門外那些禿驢,烏眼雞似的瞪著俺,你都不管一管!」

  長老把眼睛睜開來了,不看門外,只看著魯智深說道:「要管,先從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話,我再叫他們散開,替你留些面皮。」

  「好,俺說。」魯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時節,師父告訴智深:『真要留時,須守顯通寺的清規。』」

  長老言而有信,當即叫侍者傳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窺探,違者責罰。看熱鬧的不敢違犯,各自散去。

  於是長老又喝問魯智深:「你自己許了我,不犯清規。如何又犯,拿話來說。」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時又如何?」

  「任憑師父處罰。哪怕當眾剝了俺臉皮,俺也不怨師父。」

  長老算是饒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飯與他吃,又拿好言語勸他。恩威並用,把個魯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後,魯智深果然安靜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風,不但不能出門,趙員外亦無法再著人送吃食來,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禪房。

  忽忽經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裡。魯智深忽動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開箱子,換了一身潔淨的僧衣,壓箱底有數十兩銀子,原是趙員外所送,順手取出來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門,瀟瀟灑灑地順著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兩個時辰,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魯智深住腳躊躇,記得來時是走的左面那一條,不知另一條路通向何方?這時一陣風過,右面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音。他一聽就知是打鐵,久想辦一條禪杖,閑來舞弄消遣,所以一聽這聲音,心頭更無別念,順著右面的路,撒開大步就走。

  走了不遠,已隱約聽得市聲。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個字倒還認得,題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開朗,一片平陽之地,有五七百戶人家,東西一條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專賣熟食果子的行鋪,陣陣香味隨風飄到鼻端,魯智深肚裡奄奄垂斃的酒蟲頓時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個呆鳥!」他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早知有這等好去處,去年何苦搶人家一桶酒吃?」自己罵完了又想:須先辦正事,再來吃酒,心無牽掛,才吃個痛快。

  想停當了,直奔鐵匠鋪子,未進門就大聲問道:「喂,可有好鋼鐵?」

  鐵匠住了手,抬眼看看這位和尚,只見他身材幾乎高與簷齊,腮邊新剃不久的暴長短須,青毿毿的好不嚇人,趕緊賠笑:「師父,請坐!不知要打什麼生活?」

  「俺要打禪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東西好,工價隨你說。」

  看來怕人,倒是好主顧,鐵匠的笑意越發濃了:「師父來得巧,正有些精鋼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且請吩咐。」

  「禪杖要條一百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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