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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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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大怒,剛要伸出手去,想起趙員外的話,縮住手喝道:「你個呆鳥!做買賣怎的這等憊懶,俺要買你的酒喝,你就該當說個價兒好成交。嚕嚕蘇蘇,惹得俺火上來,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鳥嘴。」 賣酒漢子看他發怒的形象可怕,見機賠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剛朝五台,在顯通寺裡掛單,不知智真長老的規矩?」 「什麼規矩?俺不省得,你且說來聽聽!」 「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值廳、轎夫,還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長老已有法諭,但賣與和尚們吃了,必受責罰——這一罰,可罰得凶!」 「你這廝胡說!智真長老最是慈祥,要責罰,只不過略罵幾句,怕什麼?」 「罵幾句,打幾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罵,所以就凶了。」 那賣酒漢子天生是個不爽快的人,一句話分作幾截來說,把個魯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聲:「咄!有話快說明白,再這等賣關子,哼,哼!」他把醋缽大的拳頭,在賣酒的眼前揚了揚。 「我說,我說。」賣酒漢子這下算是給他一個痛快,「我住的是寺裡的房子,領的是寺裡的本錢,倘或違了長老的法諭,追了本錢,趕了出去。只為賣一盞酒與你,要害我妻兒老小受饑挨凍。我不敢賣酒與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話封住了魯智深的嘴,半晌作聲不得。那賣酒漢子若是挑了擔桶就走,他也只得乾瞪眼。偏偏此人不識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開桶蓋,自己舀了鏇子酒往嘴裡灌。桶蓋一開,酒香陣陣,頓時把魯智深肚裡的酒蟲又引到了喉嚨口。 「嗨!」魯智深裝出一臉笑容,「俺與你打個商量,此地四下無人,你就賣些酒與我。人不知、鬼不覺,又有何妨!」 「咦、咦、呀!」賣酒漢子三角眼一翻,斜睨著他說,「不曾見過你這等憊懶的和尚!話都說絕了,卻還來嚕蘇,不嫌無味嗎?」 魯智深幾曾受過這等奚落?心頭火冒,強自壓著,低聲下氣說道:「原是與你商量的話!」 「沒商量!」賣酒漢子臉一揚,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頭,好不識抬舉!」魯智深厲聲問道,「你再敢說一句不賣?」 那人也發了牛性子,硬著脖子,揚聲回答:「你殺了我也不賣!」 這一下魯智深看他硬氣,反倒笑了:「俺一個出家人,怎能殺你?只買酒吃。」 他的話還未說完,賣酒漢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擔桶便走。魯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趕下亭子來,雙手把扁擔捏得穩穩的,提起腳來,抵住那人的大腿,輕輕一踹。賣酒漢子已自立腳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滾滾,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時,魯智深已把兩桶酒提到了亭子裡,揭開桶蓋,拾起鏇子,只顧舀了酒往嘴裡倒。 酒是家釀的新醪,如米漿般渾濁,甜中帶酸,糟香四溢,極易上口。魯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見底了。 賣酒漢子,血本有關,連忙趕了上來,收錢要緊。魯智深吃得高興,想交他個朋友,特意舀了一鏇子酒送到他面前:「來,來!俺敬你。」 賣酒漢子不領他的情,沉下臉來答道;「誰要你敬?拿酒錢來!」 「酒錢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魯智深酒在肚裡,逗起童心,伸出兩個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鏇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漢子被灌得咳嗆不止。魯智深越發大笑,摸一摸身邊,忘了帶錢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來取,俺叫魯智深,住在方丈後面禪房內。」說了這一句,晃著兩隻大袖子,揚長而去。 走著走著,不對了!腳下發飄,眼睛發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後勁甚大,而且發作得快,魯智深又已幾個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發易醉。 不過此時心裡卻還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這一小桶米漿似的東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話?」 就這個不服氣的念頭,魯智深腳下更快了。走得身子發熱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來,兩隻袖子綁在腰帶裡,光著「刺青」的脊樑,扇著兩隻膀子,走上山來。 松風冷冷,吹在身上,積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發散,越發湧了上來,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雙,腳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裡要東,偏偏往西,就這樣踉踉蹌蹌,一溜歪斜地到了頭山門。 管山門的和尚,叫作「門頭」,西序執事第十位。這個「門頭」,素常與魯智深不睦,一見他喝得爛醉,趕緊提了把竹篦,當門一立,大聲喝道:「呔!站住!」 魯智深正埋頭往上直奔,冷不防這一聲,嚇了一跳,心裡便有氣,再抬頭看時,影綽綽認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門頭,越發勾起舊恨,氣上加氣。 「快滾下山去!」門頭厲聲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裡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趕出寺去。你趁早快滾,饒你幾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魯智深跳腳吼道,「俺要你饒?你饒俺,俺不饒你。你三番兩次與俺作對,一次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開山門;又一日趙員外著人送素食來,你有意刁難,說內有葷腥,不准進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個貪官;你做和尚,便是個賊禿!」說到這裡,他把上身搖一搖,腦袋畫了幾個圈子,拇指一蹺,圍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說:「不錯,魯老爺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興,今天要打你個禿驢小舅子!」 話到手到,摣開五指,一巴掌掃在門頭臉上,頓時滿口鮮血,吐出來兩顆牙齒。 幫著管山門的兩個小沙彌看看要闖大禍,一個飛也似的奔了進去報信,一個趕緊拾起竹篦,舉高了在魯智深眼前晃著。喝醉了的人,原就頭昏眼花,經他這一晃,只見無數細竹絲在空中游走,越發眼花繚亂,那小沙彌也是有心拿醉漢作耍,試著引著,來了就逃,不來又晃,把個魯智深撩撥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這小沙彌,擰下他的光頭來才解恨。 就這時,監寺已叫火工、值廳、轎夫,還有些湊熱鬧的粗漢,約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擔的扁擔,棍子的棍子,跟了監寺來阻擋魯智深發酒瘋。 原意是阻擋,正在火頭上的魯智深,哪裡分辨得出?一聲大吼,就似盛夏起了個暴雷,震得銅殿裡似乎嗡嗡作響,這先聲已經奪人,再看他順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門閂,一陣風似的攆了來,頓時一個個嚇得轉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內,關緊了槅扇。 魯智深提了門閂,直上臺階,門閂太長,使起來不便,「嘩啦啦」一陣暴響,拋在院中,接著便是一腳一拳,又是「嘩啦啦」一陣暴響,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幾雙眼睛,一齊看著門外。 這一陣大鬧,魯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裡不便動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滾出來!」 裡頭的人無路可逃,發一聲喊,紛紛挺著棍棒沖了出來。魯智深往旁邊一閃,順手一撈,撈住一個便向後一推,撞著了第二個,乘勢進步,奪了兩條棍棒在手裡,指東打西,亂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長老來了。」 一聽是長老,魯智深一身的勁頓時泄了個乾淨,丟下棍棒,便想開溜。 「哪裡走?」長老喊道,「智深,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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