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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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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頭裡,魯智深只當被什麼毒蟲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來,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頭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個不住。 魯智深卻也醒了,看看那兩個和尚問道:「剛才可是你兩個推俺?」 「你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個和尚說,「既出家,如何不學坐禪?」 「俺自睡覺,要你管?」 見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說道:「善哉!」說完了,自上禪床坐著。 睡了一覺的魯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來作耍,便即喝道:「什麼『鱔哉』?團魚俺也吃!」 越發來歪纏了!這和尚不敢跟他鬥口,攢著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斷地說:「苦也,苦也!」 「團魚大腹,又肥又鮮,好吃得緊,哪得苦也?」 兩個和尚對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魯智深倒也不為已甚,撲身又睡。幸好,這下是曲肱側臥。上下兩個和尚,才得擠著睡下。 睡是睡下了,卻一夜不得安寧。中間這一個,不是一翻身把條大腿擱在這個和尚身上,就是無意間一伸手打了那個和尚的臉,再不然就是鼾聲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鐘一起,魯智深還在呼呼大睡,別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課。他上下肩的那兩個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哭喪了臉到監院那裡去訴苦,把魯智深如何蠻不講理,睡覺時如何不安分,加枝添葉地說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監寺勸道,「長老說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個不成話時,我再與長老去商量。」 自此以後,日日有人來告魯智深的狀。這個說他口沒遮攔,那個說他好開玩笑,而夜間鼾聲,吵得人不能入夢,則是眾口一詞的指責。 監寺看看魯智深要犯眾怒,這不是當耍的事,只得親到方丈,來見智真長老,把他種種失卻出家人體面的行徑,足足講了一個時辰。 長老靜靜聽完,徐徐說道:「這智深,原是不該拿一般清規來約束他的,況且他也還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擾亂了清淨禪堂,大眾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說得是!」智真長老點點頭,「我自有處置。」 長老另撥了間禪房,專供魯智深居住,一切供養,盡皆優渥,這反倒是享福了。 不過剛剛才剃度的一個沙彌,拜不得「梁寶懺」,念不來「倒頭經」,居然拿他當個高僧大德般供養。闔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羨,背地裡紛紛議論,說智真長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歸妒忌,無奈福分是魯智深的好,除了長老關顧,還有趙員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會著人上山。不是精緻素齋,就是時鮮果子,不然便是細巧點心,整大盒送來供魯智深享用。 魯智深有樣好處,生性慷慨,凡有趙員外送來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長老,然後遇上了的,盡吃不動氣,吃光為止。於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談得來了。只是口沒遮攔,動輒「禿驢」「呆鳥」,叫人皺眉;又好戲謔,說到高興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別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愛又怕。 轉眼三四個月過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圍山色,只是濃濃淡淡,亂灑的大片水墨,永沒個開朗的時候。魯智深整天枯坐在禪房裡,聽那吵人的雨聲簷滴,真要悶殺了! 「怎得弄盞酒來吃才好!」此念一起,仿佛無數酒蟲一齊涎到了喉嚨口,奇癢奇饞,片刻不得忍耐。萬般無奈,走到香積廚裡,只說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東的醋雖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魯智深精神一振,久靜思動,決意到寺外去逛逛,於是換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條雅青紅絛,晃蕩著兩隻寬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門。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時節,卻真是蕭爽怡人的好天氣。白雲青松,紅葉流泉,魯智深坐在半山亭子裡看了半天,把那十幾天因雨而積的煩悶,一起拋在九霄雲外,自言自語地讚歎著:「真好一幅畫兒!」 就這時,瞥見遠遠有個人挑著副擔子上山。魯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幾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趙員外著人來送吃食。」 心裡在想,腳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遠,聽見順風飄來無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歌聲剛終,山路轉角處閃出來一個漢子,卻不是趙家的莊漢。魯智深大失所望,掉頭便走,依舊回到亭子裡坐著。 那漢子也來到了亭子裡,歇下擔桶。魯智深看他手裡拿個銅鑼子,心中一動,喊一聲:「喂!」 驀地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漢子嚇一跳,轉過臉來看著魯智深發愣。 「你那桶裡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好酒!」 「好酒!」魯智深驚喜交集,「多少錢一桶?」 「你問它則甚?」 「你這漢子!」魯智深忍氣說道,「俺問都問不得一聲?看待主顧這等無禮?」 「和尚!」那漢子抬眼看著他問,「你與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麼?和尚有銀子,買你的酒喝。」 「哼!」賣酒的漢子冷笑一聲,「嘰嘰呱呱,倒說得好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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