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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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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問你,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誑語!」 「不准打誑語,俺就不打。俺也不會打。」 「答得好!」笑著的智真長老忽然歎口氣,「唉,智深,你休負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魯智深不懂他這話,睜大了眼問道:「師父,你待怎講?」 「你當我不知你的心事?塵緣方斷,凡念又起!智深,」長老突地大喝一聲,「說!實說!」 這一聲在魯智深入耳如雷,囁嚅著說,「師父,你老要俺說什麼?」 「說你打算何時逃走!」 「師父!」魯智深愣了一會兒,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開溜?」 智真長老一揚他那又長又白的壽眉問道:「智深,你看我雙眼花不花?」 好一雙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兒花?」他說。 「我雙眼不花,不會在齋堂看你的臉色?」 「師父好本領!見俺的臉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魯智深笑道,「師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頭?猜得著時俺便真的服了師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遲疑不決,都在臉上。」 「遲疑不決?」魯智深皺起了一層濃眉,「俺不知緣何遲疑?何事不決?」 「既無遲疑,何不此時便下山而去?」 魯智深讓智真問住了,搔著光頭,無以為答。 「欲去不去,這就是遲疑。」 想想果然,此時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還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這就是不決。」 「師父說得是。」魯智深苦惱地說,「俺做事素有決斷。就此刻,偏偏為難!」 「我知你的難處。」智真長老點點頭,「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時,卻又有些捨不得師父!」 魯智深聽得這幾句話,一時傻了!句句著實,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來從無一個人能像師父般,把他想說而說不出來的一段意思,說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後的一句話,真正搔著了癢處——有這句話時,便為師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時間,魯智深心頭如倒翻了一盞調了蜜的熱醋,說不出的那種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聲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剛強一條漢子,在長老面前竟如無告的孤兒受了委屈,嗚嗚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卻又覺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這話?智真長老道行高深,辯才無礙,為人開示,因材施教,時常三言五語說得人痛哭流涕。廟前侍者見得慣了,無足為奇,只需準備麵湯,但等那人哭夠好洗臉。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為一句戲言,吃了魯智深好大一個栗爆,光頭上腫起一個大包,一陣一陣作痛,頗有越來越厲害之勢,心裡把魯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個栗爆,笑著鑿了過來,不但也是相戲,似乎還是親熱的表示,有苦說不出,變成吃了啞巴虧。正在自己生悶氣的時候,聽得魯智深的哭聲,正好得個小小報復的機會,心裡在想:「隨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麼個大漢抽抽噎噎地哭著,實在也叫人聽不下去。侍者歎口氣,走到方丈後面的小屋,取塊手巾,從坐在炭爐上的紫銅銚子裡,倒了些熱水在上面,擰乾了拿進去,悄悄往魯智深手裡一塞。 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時候。這塊熱手巾來得恰是時候,抖開來抹一抹眼淚,想到自己已是個光頭,便索性連頭帶臉,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陣。 侍者看他那神態,又好氣、又好笑,諒他此時不會再敢動手,便背著長老,向魯智深瞪眼相譏:「你的狠勁哪裡去了?是個狠人就休哭!」 到底還是叫人笑話!魯智深滿面羞慚地把頭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記著侍者來送熱手巾的情意,心裡思量,出家人也與在家人一樣,原也是有喜怒哀樂、不脫人情的。 一直沉靜微笑的智真長老此時又開口了:「智深!是去是留,還我句話來!」 唉!魯智深暗中歎口氣,狠狠心答了一個字:「留!」 「若是口不應心,不留也罷!」長老逼緊一步說。 「是心裡的話。」 「真要留時,須守我顯通寺的清規!」 「若非守不可時,我自然守!」 智真長老知道魯智深說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悅,不由得衷心贊許:「真是大智慧人!」又說:「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難時,隨時來說與我,我為你做主!」 魯智深也懂得禮貌了,當即回了聲:「多謝師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尋思,既許了智真長老要守清規,須得心口相應。在他想,清規不過三樣:不近女色、不飲酒、不吃葷腥。第一樣不在話下,就長老不說,也不會犯;不吃酒、不吃肉,卻是受活罪——想想不該答應;但既答應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頭便睡。和尚睡覺,也有規矩,側面向裡,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頭,曲肱而臥,不准打鼾,這個睡法名為「吉祥臥」。哪怕百把人的廣席,無不一樣。 魯智深何嘗想到,連睡覺都有規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個「大」字,一個人占了三個人的地盤還不止。 上下肩兩個和尚都是受過戒的,只是擠得無處容身,也不免犯了一個「嗔」字之戒。兩個人一怒之下,使勁來推魯智深,盡推推不醒,有一個便在他腿上擰了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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