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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知道了。你只說第三件是什麼?」

  「第三件,千萬休管閒事,顧得自己要緊!」

  這話魯智深便有些應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惡如仇的性情,路見不平,要叫他無所動作,這比什麼都難。

  沉吟之間,以手搔頭,光禿禿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觸!想想自己滿懷忠義,一腔熱血,不能做一番響噹噹叫人蹺大拇指的事業,卻遁入空門來做個沙彌,還逞什麼強,好什麼勝?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還管什麼閒事?

  這樣想著,隨又記起智真長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淨」,原要「免得爭競」!罷了,罷了,既應承趙員外做了和尚,便也應承他的話吧!

  於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當俺老娘生下俺時,便是個瞎眼小子,看不見世間不平之事!」

  總算如願以償了!但趙員外卻不怎麼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魯智深委屈,便又執著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說:「魯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以後但凡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赴湯蹈火都使得。魯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養性。智真長老極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來。稍得閒時,自必上山來盤桓。」

  「俺理會得!」魯智深說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這話?少不得陪魯大哥寬住幾日。」

  「不用,不用!到頭來終須一別,不如早早撒手。」

  這是看得破的話,卻也是絕情的話。趙員外心裡實在捨不得魯智深,但塵緣牽惹,亦於出家人不宜,只好聽從了他的話,拜別智真長老,又千萬拜託,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別去。

  魯智深送別了趙員外,回到寺內,卻不知何處可去。

  只在前殿后院逛來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課,誰也沒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親近。他在家時熱鬧慣了的,如何受得住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悶氣,臉色越發難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個和尚跟他說了句話,那是聽得鐘聲打齋飯的時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說,「『過堂』了!」

  魯智深只知道州縣衙門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審人犯,名為「過堂」,如何佛寺中還有這個花樣?一時好奇心起,興沖沖跟在那和尚後面。一走走到齋堂,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堂」就是吃飯。

  不到齋堂,不覺得肚饑;一到齋堂,魯智深頓時腹如雷鳴。但眼望著大桶的稠粥,大籠的白麵饅頭,卻不得到口——看齋堂中,東西分行長桌,先到的和尚,一個個端然正坐;堂中高設法座,想來要等智真長老到了,方可開飯。魯智深記著趙員外的告誡,新來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邊上找了個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會兒侍者引著長老升座,念了供養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兩個饅頭,一碗黃豆、鹽菜、粉絲雜煮的羅漢齋。

  取食也有規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魯智深細心看著,學會了規矩,輪到他時,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剛把粥碗端了起來,狂地裡喊聲:「俺的娘!」趕緊放手,「哐啷」一聲,打碎了碗,潑得一地的粥。

  原來那碗粥極燙,加以太稠的緣故,上面結了一層粥衣,熱氣冒不出來,看上去像是不燙。魯智深不明就裡,上了個大當。清淨齋堂,讓他這一喊一鬧,幾百雙眼都盯著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惱,心裡罵道:「他娘的!做和尚的這碗粥比牢飯還難吃!」

  自己跟自己賭氣,坐了下來,索性連那兩個饅頭也不動,心裡思量:「這和尚不是俺當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寶村去不得了,然則投奔何處?」想一想:「有了!現在的『馬牙李家』,到了那裡再說。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還俗也行,到李家弄幾兩銀子,四海雲遊,逍遙自在!何苦在這裡連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魯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裡想什麼,臉上擺出來的就是什麼!這時成竹在胸,煩惱盡去,便又有閒心情來看和尚「過堂」了。

  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齋堂,幾百張嘴吃滾燙的粥,居然聲息全無,而且動作飛快,這是怎麼練出來的本事?

  越看越覺得不能相信,他低聲問鄰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語!」被問的和尚,只低聲喝了這一句,不理他的疑問。

  不理只好自己動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還想說話時,只聽一聲引磬,數百和尚,放下飯碗,一齊站起。東序首位的執事大和尚,高聲念偈:「所謂佈施者,必獲其利益,若為樂故施,後必得安樂!飯食已訖,當願眾生,所作皆辦,具諸佛法!」

  這名為「結齋咒」,念罷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飽,只有魯智深肚子裡是空的,桌上倒還有兩個饅頭,打算著順手帶走,多少也可以擋一擋饑,但又怕人笑話,一時不敢伸手去。

  就這躊躇不決的時候,智真長老座前一個侍者,走了來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長老喚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麼事?」

  「只怕是你擾亂齋堂,長老要罰你!」

  罰就罰!魯智深在心裡想,反正就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罰誰?

  這樣想著,坦然到了方丈,走進禪堂,第一眼就望見方桌上陳設著一份齋食,一樣的一碗粥、兩個饅頭、一碗羅漢齋。魯智深咽口唾沫,才轉臉打個問訊說:「師父喚俺,為了何事?」

  智真長老指著齋食:「你且吃了再說!」

  魯智深大為高興,轉身來在侍者頭上鑿個栗爆,笑著罵道:「你個禿驢,騙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頭上已起了好大一個包,原是自己戲弄了他,當著智真長老不敢申訴,揉著頭,苦著臉,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長老笑嘻嘻地說,「可當心,別再燙了手!」

  魯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來先摸一摸粥碗,不涼不燙,恰正可口,於是「稀裡嘩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齋食吃得乾乾淨淨,抹抹嘴站了起來。

  「可曾吃飽?」智真長老問道。

  「也還將就。」

  「知你肚子寬,明日我著管齋堂的典座,額外多供你些。」

  魯智深不作聲,心裡有話:「明日不『過堂』了,虛領了你長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話說。」智真長老又回頭吩咐侍者,「你且回避!」

  等侍者一走,長老卻又默然,只是盯著魯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發笑。魯智深只一見他這副神情,不知怎麼,心裡就會嘀咕,自覺軟弱得只想告饒躲避。

  「智深!」長老終於開口了,「『過堂』時你怎不吃那兩個饅頭?」

  「俺——」魯智深老實答道,「自己跟自己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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