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你的性命只值二百五十兩銀子?」翠花冷笑,「也只有你這種『二百五』才去相信他的話,你不想想,事情鬧出來,不但世九白賠了性命,害得許秀才娘子也不得了!這種法也可以犯?」

  「說得對!」王朝有瞿然動容,「我們還是照原來的主意,我去打聽尚陽堡的情形。」

  「不必你去了!我已經打聽過。」翠花說道:「旗下人在關外圈了許多地,只怕沒有人去替他們開墾;我們到了那裡,領塊地下來,只要苦四個月就好了。」

  「怎麼?」王朝有大感詫異,「只要苦四個月?」

  「對!一年只要苦四個月。那裡天氣冷,三月以前,地還是凍的;八月以後下霜,也不用到田裡去了。只要四、五、六、七辛苦四個月,地土厚,用不著施肥,就是豐收。」

  「有這麼好的事!我們決定到關外去開墾。不過,這裡怎麼辦?」

  「家當然不要了。」

  「我是說,公事要有交代。」王朝有說,「我們在名冊上都有個名義上的保人的,不回來繳差,追起保來,豈不害人?」

  翠花想了一下說:「那容易!先留封信在這裡,到五、六個月以後,托人遞張公事,說你在尚陽堡生病好了。」

  「報病要由尚陽堡來公事。」

  「這你不必管。馬大老爺認為不對,自然會動公事到尚陽堡去問;一來一往,要年把工夫,那時候我們已經安家落戶了,還怕想不出應付的辦法。」

  王朝有深深點頭,想了一下問:「許秀才娘子在那裡,你去談,還是我去談?」

  「我們一起去。」

  * * *

  許秀才娘子,娘家姓吳,是如皋東鄉的首富,號稱「吳大戶」。現在當家的「吳大戶」,是許秀才娘子的長兄。花了很多一筆錢,將他妹妹保釋在家;所以王朝有夫婦,直接上吳大戶家去拜訪。

  吳家上代做官,吳大戶本身跟他妹夫一樣,是名秀才;家裡的氣派,跟縉紳人家一樣。門房通報進去;吳大戶聽說解差的妻子亦隨夫同來,便知有體己話好說,急忙告知妻子與妹妹,好生接待。

  於是翠花被延入上房;王朝有則由吳大戶在花廳接待。他們夫婦是說好了的,翠花要丈夫與吳大戶談得有了結果,方可說明來意,所以在上房中跟吳家姑嫂倆只是問候。許秀才娘子知道,此去要靠她丈夫一路照應,因而強打精神,用心周旋;吳太太卻以心境不佳,只道她是來打秋風的,所以詞氣之間,冷冷地不大搭理。

  談了有頓把飯的辰光,有個丫頭來向吳太太說:「老爺有請。」吳太太隨即走了;臨去都不向客人告個罪說聲:「少陪。」

  誰知前倨後恭,一回來大不相同;進門便說:「妹妹,你快起來!」說著,走了過去,跟許秀才娘子並排站在一起,方又說道:「妹妹!你給王大嫂磕頭,拜謝王大嫂救你母子四個人的命。」

  許秀才娘子愕然不知所答,但看長嫂已跪了下去,便也依樣照辦。翠花猝不及防,只好趕緊閃開。「折煞我了!快請起來!」說著,她親手去扶吳太太。

  吳太太就勢攙著她的手,向許秀才娘子招一招手,一起進入毗連起居的臥室,閉門密談。

  「妹妹!王大嫂真的是女中丈夫──」

  吳太太將從丈夫那裡聽來的話,轉告小姑。王朝有很敬重妻子,他跟吳大戶表明,這個主意完全出於他的妻子,因此,吳太太贊她是「女中丈夫」。

  許秀才娘子則還想不到應該佩服,因為她內心中有過多的感激與激動,以致泣不成聲。反是翠花多方勸慰,才能讓她止住哭聲。

  「我一直在想,」她哽咽著說:「這一回生離死別是定了!三個孩子有甚麼罪過,要跟著我充軍;這一路辛苦,到不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三個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不想天上掉下來的救星──」說著又哭,而且又跪下來給翠花磕了個頭。

  「好了,好了!」翠花說道:「我們還要談談正事。」

  「是的。」吳太太這時已想到了一件事,「王大嫂,三個孩子怎麼辦?」

  這一層是疑問,公事上說明「犯婦一名,隨攜子女三口」;查驗時盤問,如何回答?

  「不要緊!我們的事,跟衙門裡的同事要講通的,他們一定有辦法。不過──」

  「我知道,我知道。」吳太太很機警地接口,「我們不好白麻煩人家,一定有一份小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一層,我也就不必多說了。」翠花轉臉看著許秀才娘子說。「許太太──」

  「王大嫂!」許秀才娘子很快地說,「你這個稱呼不敢當,叫我小名好了,我叫碧珠。」

  「是的。王大嫂叫名字,或者──」吳太太說:「乾脆叫我們兩個都叫妹妹好了。」

  翠花是很爽朗的人,笑一笑說:「我也叫不來姊姊、妹妹這種親熱的稱呼,叫吳小姐好了,吳小姐,公事上過堂,仍舊要請你自己到;起解出城,也要讓大家看到。中途在那裡掉換,要看情形,也許是高郵,也許是寶應。不過,吳小姐能不能到那裡暫且躲一躲,住些日子,再回如皋。」

  「喔,外子跟我說過了,我家在興化有點薄產,我妹妹先到那裡去住幾個月。」

  「那好!我要關照的就是這句話。」

  「妹妹、妹妹!」翠花也這樣叫許秀才娘子,「你先別哭!我有幾句話交代你。」

  「是,是!」許秀才娘子答應著,拭一拭眼淚,用心傾聽。

  「起解那天,過堂要你自己去。因為衙門裡人認識我,萬一有個冒失鬼喊將起來,事情就要糟糕了。」翠花又說,「你不要怕!朝有在旁邊會照料。如果縣官問到你的兒女,你說帶去不方便,交給娘家嫂嫂在養。」

  「是的,我懂。」

  「等過了堂,當天出城;你在大慈庵暫住一住,半夜裡我會去換你。不過,你最好不要住在娘家──」

  「當然!」吳太太搶著說道,「已經在安排了,從大慈庵出來,連夜到徽州;我家姑太太嫁在徽州,把我妹妹送到她那裡,躲個三年五載,再作道理。」

  「對!就這樣。」

  * * *

  走的是陸路;由於吳家送了一筆很豐厚的盤纏,所以走的還是比較舒服的一條陸路,由如皋往西,先到泰州,再從西北至高郵,由此沿著運河,經寶應,過淮安到清江浦。長行的騾車,雇到這裡為止;渡過黃河,在王家營另外雇車,經宿遷往北到了紅花埠,便是山東境界了。

  一入山東,第一個宿站是郯城;此處地瘠民貧,但為南北往來的要衝,魚龍混雜,很容易發生糾紛。王朝有聽人說過,頗具戒心,所以未下客店,先就提出警告。

  「翠花!郯城這個碼頭,風氣很壞,你要小心一點。」

  「怎麼樣小心?」翠花答說:「『下店、吃飯、睡覺』;第二天一早上路。管它風氣壞不壞?」

  「話不是這麼說!你總要記住,你是『冒牌貨』。」

  提起「冒牌貨」,一路出過許多笑話,解差解送犯婦,走遍天下都是犯婦服侍解差,倒茶添飯不必說;為解差洗那雙臭腳,也是習見之事;如果解差兇惡,犯婦荏弱,夜來做一處睡,亦無足為奇。唯獨「冒牌貨」的犯婦翠花,往往反其道而行;下了客店,奔進奔出,都是王朝有在料理。翠花端坐不動,只是口中發號施令:「王解差,去告訴櫃上,這間屋子漏雨,換一間!」「王解差,叫小二去泡壺茶來!」客店中不管掌櫃、夥計,還是過往旅客,見此光景,無不以異樣的眼光去看王朝有;害得他總是目不旁視地抬不起頭來。

  「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是『冒牌貨』,就是記不住。到底是多少年的習慣,一時那裡改得過來?」翠花又說:「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時候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氣,我那裡會顯原形?」

  這話是有所本的。那天到了淮安府,是漕運總督衙門所在,水路輻輳,人煙茂密的一個大碼頭;王朝有要看兩個朋友,決定留一天。其時八月「桂花蒸」,天氣熱時可穿單衣;翠花因為風塵滿頭,要了兩盆水正在洗頭髮,王朝有跟朋友喝完了酒,醉醺醺地歸來跟妻子大開玩笑,胸前摸一摸,腰上捏一把;窗外閒人駐足而觀,笑聲不斷;翠花又窘又氣,一手握住濕淋淋的頭髮,一手抄起布撣子,攆著王朝有就打。一時傳遍了犯婦揍解差的笑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