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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解差與犯婦】

  順治二年六月裡,一個流火鑠金的大熱天,江蘇如皋縣城廂內外,貼出「謄黃」(皇帝的詔令,有讓百姓直接閱讀的必要,用黃紙抄錄,張貼通衢,名為「謄黃」,俗稱「皇榜」)。這一貼來,必然轟動;因為「謄黃」的內容,定與百姓的切身利益有關,大致都是恩詔,譬如減免錢糧之類;自然奔相走告,都要去看個明白。

  但這道「謄黃」,帶給百姓的不是笑聲而是哭聲;詔令中說:自旨下之日起,限期十天,皆須薙發,遵令者是順民,違抗者是叛逆。叛逆當然處死,所以很快地流行了兩句口號:「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

  其實,「不留發」並非將頭髮剃得光光,像個和尚;只是要改變男子梳理頭髮的樣式。在明朝,男子的頭髮是束結在頭頂,外罩網巾,再以不同的身分,戴上不同的冠、帽、或巾。如今要改成滿州人的式樣,前面一半的頭髮剃掉,光禿禿地一大塊,方名叫「月亮門」;後面的一半頭髮梳成辮子,垂在腦後。不用紮網巾倒是方便多了,但不方便的地方也很多,上茅房先要將辮子盤在頭頂,不然就會很糟糕;跟人打架也得先盤辮子,否則很容易為人所制。

  當然,這不是百姓不願薙發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可以說出來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薙發違背了孔孟之教,有虧孝道;一個是不能說出來的:忠於大明,不願做清朝的順民。

  就因為有這個不能說出來的原因,清朝非讓百姓薙發不可!薙了發才是順民;大家做了順民,天下才會太平。為此,各省都接到「部文」(禮部的公文),將如「奉行功令」的辦法,規定得詳詳細細;各省督撫自然原文照轉到各府各州各縣,另外規定了期限,同時嚴詞告誡,倘若違限,立即撤職查辦。

  如皋知縣馬大為按照規定的辦法,第一步是貼出「謄黃」;第二步關照「三班六房」中的「工房」,連夜趕工,做出幾百根具體而微的旗杆,高約五尺,上系一面小黃旗,寫明「奉旨薙發」;第三步是召集全縣幾百名剃頭匠,每人發旗杆一根,然後由俗稱「四老爺」的典史訓話。

  「京裡有聖旨下來,男人都要薙發梳辮子;如果不剃,腦袋就保不住,這叫做『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四老爺正一正臉色說:「這不是說著玩的事!你們看看旗杆;這旗杆做甚麼用?你們拿它插在剃頭挑子上,找個地方擺停當;縣裡會派人替你們去兜攬生意,抓人來讓你們替他剃頭;剃一個二十文,不准多要。如果不肯剃,『就地正法,懸首示眾』,腦袋就掛在你們剃頭挑子的旗杆上!」

  此言一出,剃頭匠無不心驚膽戰,「四老爺!」有個膽大些的說:「一顆枯郎頭掛在剃頭挑子上,嚇得人手都軟了,怎麼還能剃頭啊!」

  「看慣了你的膽子就大了!」

  四老爺答得很輕鬆,剃頭匠卻無不心情沉重,「看慣了!」要殺多少人才能看慣?算了,改行吧!

  改行也不行。第二天不做生意,自有差役上門來催,不剃頭就去吃牢飯;想想還是鼓起勇氣,將剃頭挑子挑了出去為妙。

  * * *

  頭一天殺了三個人;第二天殺了一個;第三天以後,便都乖乖地留頭不留發了。到了限期還有三天,馬大為下令,派地保挨家挨戶去檢查,還有那個男子不曾薙發?是何原因?倘是因為生病不能出門,找剃頭匠到病榻前去執役。這樣奉行功令,真正是「到家」了。

  到得最後一天,馬大為問「四老爺」:「怎麼樣?都剃了吧?」

  「是!是!差不多了。還有一條街的情形沒有報來;不過,一定也是都剃的了。」

  誰知不然!居然有個名叫許德溥的秀才,到限其最後一天還不肯剃;而且臂上還刺了字:「頭可斷,發不可斷!」

  這就不光是「就地正法」的事了!馬大為將許德溥抓了起來,審問不屈,解送到府;由府至道,由道至省,最後將案子報到京裡。刑部審議定讞,許德溥依「大逆」之罪,本人斬立決,妻子充軍到尚陽堡。

  起解要派解差,這天五更「點卯」,馬大為當堂抽出一枝簽看了看便喊:「王朝有!」

  「在!」王朝有答應一聲,閃了出來。

  「許德溥的老婆,充軍尚陽堡,你是解差。」

  「是。」

  「尚陽堡你總知道,在遼東開原縣東面。」

  「回大老爺的話,」王朝有說:「許德溥的老婆,有三個孩子,頂大的五歲,頂小的還在吃奶;這樣子充軍到山海關外,母子四個路上吃不起辛苦,非死不可!」

  「混帳!」馬大為將桌子一拍,「照你這麼說,就不要充軍了嗎?」

  王朝有想想也不錯,朝廷的王法,他小小一個縣官,豈敢不遵?自己的話,根本就是白說了的。

  馬大為其實是恤下的好官;心想,王朝有這趟差使,路程既遠,又有母子四個要照料,實在很苦,所以放緩了聲音又說:「怪你自己運氣不好,抽籤抽中了。我多發你一份盤纏!」

  「謝謝大老爺。」王朝有答說,「想請大老爺寬限半個月,讓許德溥的老婆好料理料理家務。」

  這個請求在情理之中,馬大為答應了,「好吧!就是半個月。」他說,「到尚陽堡,路上要走三、四個月。現在已經七月了,再晚,到了關外正逢隆冬,大雪紛飛,怎麼走法?」

  「是!謝謝大老爺關心。」

  退堂下來,王朝有愁眉不展;他本性忠厚,人緣極好,同事都來勸慰。王朝有知道他們誤會了,他愁的不是自己,是許德溥的妻子。不過心事不便說穿,只是默默地盤算,怎麼樣才能救得了「犯婦」母子四條命?

  想來想去,苦無善策;回到家唉聲歎氣,悶悶不樂。他的妻子叫翠花,原是青梅竹馬的表妹;結成夫妻,卻還沿用從小的稱呼,叫他「二哥」。

  「二哥,你為啥不高興?吃了這碗飯,闖南走北是免不了的;辛苦就辛苦一點,怕甚麼?」

  「我不是怕辛苦。」

  「那麼是為甚麼呢?」

  「你不知道。」王朝有搖搖頭,懶得多說。

  翠花只好由他。那知到了夜裡上床,他還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夢;翠花一覺睡醒,看他一個人坐在床沿上抽旱煙,可真有點忍不住了。

  「到底是甚麼事,你說啊?」她問,「是不是賭輸了,欠了一屁股債,走不動?」

  「不是,不是!」王朝有不耐煩地,「你們女人家懂甚麼?」

  翠花最不服氣的就是這句話,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身子霍地做了起來。見此光景,王朝有不免心慌;因為翠花不大發脾氣,發到脾氣,很難招架,正想軟語解釋,她搶在前面開口了。

  「你不要動輒女人家不懂!女人家做皇帝的也有。我問到你,當然要替你想辦法;等想不出辦法,你再笑女人家不懂,也還不遲。」

  「好吧!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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