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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半夜裡,官太在輕喊:「范大哥,范大哥!」

  範大睡在廊上,從夢中驚醒;但見明月在天,秋蟲唧唧,此外甚麼聲音也沒有。

  「范大哥,范大哥!」這下聽清楚了,答應一聲,起身到窗下問道:「官太,你叫我?」

  「是啊,你進來!」

  推開門一看,月光籠罩下,只見官太坐在床正中,四面堆滿了銀子;映月生輝,令人目眩。

  「甚麼事?官太?」

  「你不要再叫我「官太」了,刺耳不刺耳?」

  「那,那叫甚麼?」

  「我叫你大哥,你想想你該叫我甚麼?」她說:「不是可以叫『小妹』嗎?」

  「不敢,不敢,絕不敢!」範大笑著縮了縮身子,「我還是叫你官太。」

  「官太」歎口氣,停了一下又說:「你知不知道我請你來要說甚麼?」

  「不知道。」

  「我要報你的救命之恩。」她前後左右亂指著:「這周圍一大圈,全是你的。」

  「不要,不要!」範大亂搖著手道:「我沒有那麼大福分。你銀子多,送我一錠就是了。」

  她楞住了,范大全未會意;「我是說,全是你。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然後看了他一眼,迅即低頭。這一眼,他倒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就像映著月光的銀子那麼亮,但是對她「連」字下面未說出來的「連我都是你的」那句話,卻全不理會。

  官太有些惱怒,抬頭問道:「我倒請問,你要一錠銀子幹甚麼?」

  「聽說北邊的路通了。」範大囁嚅著說:「我想跟你要一錠銀子做盤費,替你到北邊去訪親戚,好讓你有個歸宿。」

  官太流下兩滴眼淚,不知是感動,還是氣苦?到頭來卻依然歸結於一聲嘆息。

  「我那裡還有親戚,那裡還有歸宿?我把我的身世統統講給你聽吧!我叫羅小鳳──」

  羅小鳳當然不會將紮局騙得徐家慘不可言的情事,說給範大聽;不過她並不隱瞞她的青樓出身。當年在京城樂戶中,名震一時,貴介公子,纏頭無數,卻只做了她那悍嫂的搖錢樹。

  以後,嫁了個姓洪的舉人;洪舉人帶她回揚州,買了一座「金屋」給她,就是董子祠附近的那一處。洪舉人的大婦,妒悍異常,一夜打聽到地方,帶著丫頭老媽,打上門來,勒令當夜搬家。苦苦哀求,還惹動了鄰舍出面說公話;才答應多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得走。

  於是,小鳳跟她的貼身侍兒,盡一夜之力,將一千兩銀子的私蓄,藏在石板下面;就是範大第一次取回來的那兩個匣子。

  「後來認了一位義母,也是鴇兒;北方人受本幫排擠,她跟我商量,還是回京裡,才有生路。」小鳳說道:「我心裡在想,董子祠那裡的銀子,一時取不出來;得要先弄筆錢回揚州,買下那所房子,才能掘藏。要想撈大錢,還是得回京裡。所以聽了我假母的話,由水路上京,走到山東地方,遇見一位張老爺。」

  張老爺就是前任揚州太守。旅次邂逅,驚為天人;不嫌小鳳出身不好,娶了她做填房,帶到揚州到任。這二分明月的繁華之地,有名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任滿解職,因為陝西鬧流寇,便在玉帶橋北,買地築宅,題名怡園。如果真的怡然終老,倒也罷了;卻又官癮大發,帶著巨金到金陵,想走阮大鋮的路子,複起為官,結果送了性命。

  不久,清兵南下,小鳳只得將張老爺留下的銀子,埋在地窖裡,跟義母出門逃難。中途遭遇潰兵,義母被殺,她則輾轉又為清兵所擄。以後被裝入布袋,不知幾晝夜水米不曾沾牙;就在將要餓死的當兒,遇到了範大。

  「你說我那裡有親戚,那裡是歸宿?」她哭著說:「你就是我的親人,這裡就是我的歸宿。你自己說的,清兵送你一個老婆;你把我弄回家來,又不要我。我為甚麼這麼苦命?我,我還有甚麼活頭!」

  說著,跳下床來,直奔屋角去搶一把生了鏽的菜刀;範大大驚,一把從後面將她抱住──平生未識綺羅香,範大自己卻癱倒了。

  當然,羅小鳳也不會再要抹脖子,將那把菜刀一丟,摟住了范大的寬廣壯健不遜年輕人的胸部。

  * * *

  大髮妻財的范大,贏得范善人的美名;他開了一家極大的客棧,無形中負起了撫緝流亡的責任,因為他那家客棧,沒有錢也可住宿,范大夫婦都不計較。

  他不忘貧賤,依然躬自操作,打水劈柴,無一不在行;小鳳常勸他納福怡養,他說他一天不用勞力,會覺得不舒服。但,從沒有人笑他天生勞碌命。

  小鳳依舊是「官太」,範大一直這樣叫她,始終改不過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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