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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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大,」有人開玩笑地問:「剛作了新郎,應該高興,怎麼倒愁眉苦臉?」 「唉!可憐!」范大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接著表示:「我五十多了,窮得這樣子,再去拖累一個人,連帶跟我吃苦,心裡怎麼能忍得下?」 「那麼,你預備拿她怎麼辦呢?」 「我等她醒了,問她家住那裡,送她回去。」 「家!」有人笑他天真,「你當她家裡還好好地?」 「封刀」令下,人是不殺了,但火光此起彼落,始終不絕;揚州城裡,不知在那個地方,還找得出一份完完整整的家來?這一點,範大當然也知道,點點頭說:「她如果沒有家,總有親戚。再不然,我送她到善堂裡去,讓她自己去尋生路。」 「你倒真是忠厚好人!」有人提議:「咱們湊點東西送範大。」 一倡眾諾,將擄掠來的衣服、蚊帳、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難的卻是糧食,但也湊了有十日之糧──其中有行軍用的乾糧,也有作馬料用的黑豆。 等他滿載而歸,只見那女人已能轉側呻吟;於是趕緊又煮了一鍋粥,將她扶了起來,慢慢喂著吃。她虛軟得似乎渾身沒有筋骨支撐,只得閉著眼靠在他身上,任憑播弄。 天快黑下來了,範大為她墊好褥子,支起蚊帳,又找了個瓦盆擺在床前,供她作便器,然後自己又回大營。 第二天一早,大營開拔。範大回家,煮好了粥,見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將碗筷擺桌上,等她醒來,自己起床食用。 安排好了這一切,拿起一把鋤頭,到菜圃中重理舊業,忙到日中罷手。回到屋裡,驚喜地發現,那女人已經坐起身來了,在帳子裡,一隻手撐著床板,一隻手在掠頭髮。 看見范大,她自然一驚,但很快地恢復了正常的神態。 「這是甚麼地方?」聲音微弱,但很好聽,是一口清脆的京話。 「是西城外一個小村子。」 「揚州嗎?」 「是的。」範大答道:「揚州。」 「我怎麼到了這個地方?」 「一個滿洲兵,叫我把你背回家來。」 她點點頭,接著又問:「你花了多少錢?」 「一個錢都沒花。」範大雙手一攤,「我那裡來的錢?」 「這不奇怪嗎?」她沉吟著說:「沒有錢,你怎麼能把我弄到你家來?」 於是範大細說經過,聲音態度都很平靜,倒像在講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地。只提到他因為無力養活妻小,堅辭不受;滿洲兵認為他不識好歹,發怒要殺他時,才表現了濃重的憂愁:「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養活你?你家住那裡?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不作聲,接著眼睛又漸漸闔攏,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兩天,神氣才顯得清爽。 於是範大煮了一鍋黑豆米飯;擷些青菜、筊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說道:「沒有好的吃,只好將就了!」 她報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飯;起初有些食不下嚥的模樣,但終於胃口大開,飽餐了一頓。 「老範,能不能弄點茶來喝?」她說了這一句,似乎發覺要求太過,趕緊又改口「不!不!這會兒那裡去找茶葉?」 一直在旁邊注視的的範大,已盤算好了一些話,此時便問了出來:「你有沒有丈夫?」 不問還好,一問觸動了她的悲懷,兩行清淚,滾滾而下;舉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淚只是不斷。 「我家老爺是揚州知府。」 範大大驚,站起身來,垂手而立:「原來你是官太太!」接著頓足嘆息:「唉!知府在滿洲兵進城那一天就殉難了。這,這怎麼辦呢?」 「不是!」她哭著說:「是前任揚州知府。」 「那還好!」范大舒了口氣,「我替你去打聽。」 「你到那裡去打聽?」她的眼淚越發泉湧似的,「上個月,我家老爺到金陵去看朋友,打算活動活動,再弄個官做;事情已經有眉目了,那曉得回揚州的路上,遇見強盜,一推推在江心,連個屍首都不曾找到。」 「那麼,」範大惻然相問:「知府總有親戚?」 「親戚在陝西。陝西讓李闖搞得一塌糊塗;家都回不去,還有甚麼親戚?」 「你自己呢?總有父母兄弟;你說!我一定替你去找到。」 「沒有!」她搖搖頭,「甚麼親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義母,也死在滿洲兵手裡了。」 說到這裡放聲大哭。範大心酸酸地,跟著她流淚;雖有所解勸,卻笨嘴拙舌地搔不著癢處,只是自己許下一個願,一定要盡力供養這位「官太」,直到她能找到親族,得有歸宿為止。 「你的恩德,我是一生不會忘記的。」她漸漸收住了眼淚,「不過,你窮得這個樣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法?」 聽這一問,範大搓著手躊躇,「我自己一個人,從來沒有為過日子愁過,今日不知明日事,到了明天總不會挨餓就是。現在,情形好像不同了!」他很用心想了一會,「米缸裡的糧食,還有半個月好吃;待世局平靖下來,在這半個月當中,總要想條謀生的路子出來。」 她點點頭,想說甚麼,卻不知從何說起。唯有暗底下歎口氣,自己在肚子裡用工夫。 在範大,將「官太」看作神仙下凡,但有一片誠敬,並無絲毫雜念;每天一早,燒好一鍋菜飯,原樣不動擱在那裡,自己進城去覓些雜工,掙幾文工錢。有時掙不到錢,辛勤終日,所得的不過兩枚雞蛋,他亦欣然領受,小心翼翼地捧了回來,為「官太」佐餐。 * * * 黃梅天已過,天氣很熱了。 「范大哥,」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身上膩得受不了了;想,想洗個澡。」 「那容易。我替你燒水。」 「燒水我也會。沒有澡盆。」 「喔!」範大有些為難,「我這裡孤零零地,沒有鄰舍,借不到這樣東西。」他想了一下說:「你能不能今天將就一夜,明天我替你去弄澡盆。」 「當然可以。多的日子也捱過了,不在乎一夜。」 第二天範大進城,找到一處散工;是剛逃避回來的,要雇人清掃院子。那裡殺過人,屍首早已爛化,但屍臭猶在,主人家自己都用手巾裹住了鼻子不敢聞,範大卻不在乎。清掃完了,到小河裡去挑了幾趟水,沖刷院子裡的青石板,臭味沖掉了一大半。 主人家很高興,請他飽餐了一頓,然後拿出兩百錢來,作為工資。 「我不要錢。」他指著廊上盛水洗刷門窗的大木盆說:「能不能把那個盆給我?」 「你要個盆,那容易。這些舊盆多得很,你拿一個走,工錢仍舊給你。」 「不要!木盆就是工錢。」 「你倒是誠實君子。亂世難得有你這樣的男人;你姓甚麼?」 「我叫範大。」 「我姓胡。」主人家是秀才打扮,「這一帶你只問胡秀才,大家都知道。有空你常來,幫我打打雜。」 「好的。我會來。」範大看一看天色,歉然說道:「今天我要早點回去。」 「你請,你請!」胡秀才問道:「你要木盆幹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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