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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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很突兀的事,但陳錫元很快地就能接受了突兀的事實,意識到這是一個必須緊緊掌握的機會。 因此,當李老敘明來意,說由於吳家的機緣,願意將小哥拜在陳錫元膝下時,他口中連稱「不敢當」,而在行止上卻是居之不疑地受了小哥的大禮。 從這天起,小哥就住在陳家。他不但聰明伶俐,而且勤儉謹慎;陳錫元喜出望外,每次聽到他喊「爹」時,總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滿足的感覺;但夜靜更深,回想著小哥喊「爹」的聲音,卻也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悵惘的感覺,不知那一天才能聽到小哥「爹娘」並稱? * * * 半個月以後,小哥想娘了,陳錫元便親自送他回家,希望借此機會一睹馮二娘的顏色,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曾露面,是由李老接待。 「還聽話吧?」李老摸著小哥的頭問陳錫元。 「好聽話。」陳錫元一半實情,一半討好地說:「我帶他各處應酬,真正是人見人愛,個個誇獎。」 「孩子別寵壞了。他娘說過,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好,做爹的儘管拿雞毛撣子打,他娘絕不心疼。」 「這麼好的孩子,我怎麼捨得打?」陳錫元說:「請老人家告訴二娘,在我那裡,絕不會委屈孩子,請她放心。」 「是了。讓他在家裡住個三、五天,我就送他回去。」 李老言而有信,第五天上攜著小哥到陳家。主人自然殷勤接待;而李老一坐下來,就顯得神態有異,彷佛欲言又止,又彷佛缺乏自信。陳錫元自然奇怪,正想開口動問,李老卻終於有所言了。 「有件事,看來好像無理,細細想去,必得照我老頭子的意思,才得兩全;不然,兩傷!不管它了,我先說來你聽。」 說了這段開場白,李老有著如釋重負的表情,身子往後一仰,悠閒地喝著茶;不往下說,卻似乎自我欣賞著自己的得意打算。 「李老,」陳錫元忍不住催促,「我在這裡聽著呢!」 李老點點頭,用說故事的神態問道:「宮裡司禮太監,有位李智廣的,你聽說過沒有?」 「李智廣,李智廣,好熟的名字!」陳錫元搔頭攢眉,苦苦思索;突然間想起來了,揚臉高聲:「不是當過南京鎮守的那位李公公嗎?」 「是的,就是他。那是五年前的事;後來調到京裡,當司禮太監,快要『秉筆』了。當到秉筆司禮監,就跟宰相一樣──現在,也是跟幾位『閣老』平起平坐。這,李智廣,」李老平靜地說:「就是舍侄。」 原來此老來頭不小,陳錫元頓時肅然起敬地應一聲:「是!」 「舍侄是我撫養大的,名為叔侄,實同父子。只為我這個乾女兒,家庭不如意,這說來話長,將來聽她自己告訴你;總之,她一定要離開傷心之地,隻身遠出,大家苦勸勸不住她,只好我陪著她南下。至今三個月,舍侄已專人送來好幾封信,催我回京。為這件事,我好幾夜都睡不著。」 「是的。」陳錫元說:「回去又不好,不回去又不好,真是有點為難。」 「我前前後後都想過了。我女兒就只有小哥一個兒子,已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她形單影隻,萬不能自活;如果叫小哥歸家養母,又辜負了你一番成全之德,更怕傷了你的心,都不是好辦法。以我的意思,只有拿我女兒嫁給你,你住到我女兒家去,替她主持門戶,這小哥一來。離母而仍舊有母;你無妻而得妻;我女兒終身亦有倚靠。一舉數得,所謂『必得照我老頭子的意思,才得兩全。』你想,我的打算錯不錯?」 豈但不錯,在陳錫元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樂得雙眼發直,口角流涎,像個白癡的模樣。 「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謹遵台命。不過,」陳錫元問至最關切的事:「誰來主婚呢?」 李老將胸一拍,「自然是我。」他說:「雖說她姓馮、我姓李,到底是我的乾女兒。再說一句狂話,有我家司禮在,誰敢怎麼樣?來,來,取筆硯來。」 「是!」 陳錫元忙不迭地取來筆、硯,找來一張紅箋;李老親自寫好馮二娘的生辰八字,雙手捧了過去。 「我女兒的終身,就託付給你了。」 「是!」陳錫元雙手接過,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見血誠:「你老請放心,若是我虧待了令嬡,天誅地滅。」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為人至誠,得你這麼一個幹女婿,不枉我一番長途跋涉。」 「乾爹,」陳錫元改了口,囁嚅著說:「有件事想跟乾爹請示,這聘金——」 「笑話!」李老大聲打斷,「談甚麼聘金?說句難聽的話,你是人財兩得。」 再醮之婦,不願鋪張,挑了個好日子;陳鍚元搬到了馮二娘那裡,就像招贅似地。自然也請了一桌客,自然也請了吳子寧;由於不成個格局,也不明白內幕,賀客都不敢多講話,所以這席喜筵,草草終場,連個新娘子的影子都不曾見著。 陳錫元卻不在乎此。一進洞房,目眩神迷,但見床帳衾褥,色色精緻;真想不到親操井臼如貧婦的馮二娘,竟還有這樣講究的服御用具,因而不免自慚形穢,也因而有些局促。 「二娘!」他怯怯地叫了一聲。 「相公!」馮二娘倒很大方。 「我實在配不上你。」 「既是夫妻了,何必說這些話?」馮二娘低下頭去,聲音也輕了,「只要你不嫌我是守過寡的。」 「不嫌,不嫌。」陳錫元說:「孫子王八蛋才有那種想法。」 這又何須急得發誓?馮二娘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這一笑,使得陳錫元色授魂與,膽也大了;一把抱住馮二娘,隔著軟緞的夾襖,便在她那豐腴的胸脯上,亂摸亂摸地。 * * * 陳錫元「移舟泊岸」到馮家,趙昌祺根本不知道,一連幾天不見他的人影,不免奇怪,「咦,」他問:「錫元是怎麼搞的?這幾天灶戶要開灶了,該當如何辦法,怎麼不來跟我說一聲?」 「陳錫元沒有在鹽廠。」管家趙福答道:「有七、八天了。」 「更莫名其妙了!為甚麼?」 「老爺怕還不曉得,陳先生搭上一個不知來歷的寡婦,住在一起。」 「有這樣事!」趙昌祺詫異,「他手裡也有幾兩銀子,為甚麼不好好娶一房?又是寡婦,又是不知來歷,這不太荒唐了嗎?你去找他來。」 用不著趙昌祺派人去我,陳錫元自己報到了。他是聽了馮二娘的話,來提取存在趙昌祺典當的銀子。 「鹽廠的事,我知道,我明天就去料理。不過,表哥──」他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說。」 「存在典當裡的款子,我想提出來,自己做點生意。」 趙昌祺見多識廣,便知陳錫元這個主意,來自床頭,不過錢是人家的,自己不便不付,口這樣答覆他說:「款子你要提就提了去。不過,你也該想想,這辛辛苦苦的一筆積蓄,來之不易;存在典當裡,利息雖薄,總是穩當的,拿去做生意,有賺有蝕,一旦泡了湯,悔之不及。」 「是!表哥說的是。」陳錫元答道:「我當然格外小心。」 於是趙昌祺喚了典當裡的朝奉來結帳,本利一共一千八百三十多兩銀子,趙昌祺如數付了現銀,還附帶送了他一個新麻袋,派典當裡的兩名小徒弟挑了,送到馮二娘家。 馮二娘數都不數,將銀子往錢櫃裡一倒,上了鎖,拿鑰匙交給陳錫元。 陳錫元無可無不可將鑰匙收下來,心裡有好些話要跟馮二娘說,但她卻忙著替他料理膳食,一時不容他開口;直到晚飯以後,收拾廚下,檢點門戶,諸事皆畢,「夫婦」倆方有燈下共話的機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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