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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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遠飛 一下馬,陳錫元就覺得眼睛一亮,於是,雙眼便盯在那個方向,再也不願移轉;雙腳卻還在向前走,一走直到吳家門口才停住。 這是不調和的景象,也是使人訝異而可惜的景象,有著那樣一頭如烏雲、如玄緞的頭髮的婦人,在親操井臼;是那樣一雙圓潤如羊脂玉的皓腕,竟浸在灰黑的皂莢水中,搓洗舊布衣衫,陳錫元痛心地在想:這真叫暴殄天物!應該── 應該華堂安居、婢僕侍奉;珠圍翠繞,香花供養,才不辱沒了她的雲鬢玉腕!也許,他忽然轉念,蒼天有意作弄,生下她這一段絕世的風流體態,卻又給了她一副嫫母、無鹽的面貌。念轉及此,悵然若失;但願自己是荒唐的猜測!他很想繞到正面去看個清楚;已經舉足,卻又躊躇,想了又想,終於作罷,他怕真的看見一副嫫母、無鹽的面貌,那就未免無趣了! 於是,他轉身去叩吳家的門──吳家主人叫吳子寧,是他在鹽廠的同事,常有往來;這天卻是有事來訪,不想撲個空。 「爹到邵伯去了。要晚上才回來。」吳子寧的十五歲的兒子,彬彬有禮地接待,「陳老伯請進來坐一坐,吃杯茶再走。」 「不必了。」陳錫元有些魂不守舍地,回頭望了一下,同時搖著手說:「我過一天再來;或者明天上午,請你爹到我那裡來一趟。」 一面搭話,一面雙眼又飄了過去,這一看看到了正面,她的臉正映著陽光,又紅又白,豐腴得像個熟透了的水蜜桃;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攝魄,教陳錫元站在那裡動彈不得了。 * * * 談完了正事,陳錫元忍不住有句話要問。 「子甯兄,」他說:「府上西鄰,一直空著,如今住的甚麼人?」 「剛搬來的新鄰,來歷不大清楚。」 「遠親不如近鄰,難道沒有往來?」 「自然有往來的。」 「那麼,」陳錫元緊釘著問:「怎麼說是不明來歷?」 「來歷是聽她自己說的,不知真假。」吳子寧說道:「那家人家姓馮,她丈夫行二,我們叫她馮二娘。說是京裡的人,投親不遇,暫時住下;有個十二、三歲的兒子,小名小哥。母子以外,還有個老人家,六十多歲了,說是她的乾爹。」 「丈夫呢?」 「是寡婦。」 「寡婦?」陳錫元睜大了眼問,「又是寡婦,投親又不遇,那麼靠甚麼為生呢?」 「咦?」吳子寧眨著眼,帶著些詭秘的笑容,「你倒很關切她。」 陳錫元有些不好的意思,有意繃著臉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既然如此,你倒可以做件兩全其美的好事。馮二娘來托我,說要叫小哥來跟我學生意;我沒有空來教他,婉言辭謝了她。以後她又來托我,說是最好讓小哥拜個乾爹,好教養他成人。馮二娘自己沒有甚麼條件,完全是為了替兒子尋個出路。你一個老光棍,境況又寬裕,何不收了小哥做乾兒子?在他,無父有父;在你,無子有子。豈不兩全其美。」 「兒子要自己生的才值錢。而況,父代母職,諸多不便,除非──」陳錫元強笑了一下,不說下去了。 「除非怎麼樣?你說出來商量。」 「除非有人替我主持中饋。」 「喔──」吳中寧拉長了聲音說:「原來你是打這個主意。」接著,他正一正臉色勸道:「照說,你四十不娶,可以不娶,要娶也得娶個規規矩矩,能夠勤儉持家的。那馮二娘正在虎狼之年。又是那樣的顏色,只怕娶之非福。」 這就是話不投機了,陳錫元不作聲,吳子寧當然亦不便再說,告辭回家,將陳錫元的念頭,當笑話講了給他妻子聽。 過了幾天,馮二娘又來了;吳子寧不在家,由吳太太接待,談到小哥的出路,做娘的很著急;她說她自己靠十指剌繡為生,無法管束孩子;小哥整日在外閒蕩,長此以往,必趨下流,如何得了? 為了安慰她,吳太太便說:「機會倒是有一個,不知道成不成?」 聽說有機會,馮二娘喜不迭地問:「吳太太,你說的是那一家?」 「是我家相公的同事,姓陳;今年四十多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為此,收養你家小哥有點為難。」 「怎樣為難呢?……」馮二娘有些不解。 吳太太說:「十歲的孩子,總還要有個娘照料;陳相公一個人,不是不方便嗎?所以──」她笑笑不說下去了。 馮二娘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去,一雙長長的睫毛,不斷閃動;看樣子是意會到了她那未曾說出來的一些話。 「我想,」馮二娘終於抬頭問道:「那位陳相公,雖不曾娶太太,家裡總也有ㄚ頭老媽子服侍?」 「只有一個老底下人替他做飯。」吳太太說:「這位陳相公我也弄不懂他;手裡總有一兩千銀子,捨不得穿、捨不得吃,沒有太太自然也沒有兒女;有了錢不知有啥用處?」 「何至於如此?」馮二娘變成閒談的神氣,「這位陳相公,想來脾氣很怪。」 「脾氣倒不怪,就是慳嗇,一錢如命!徽州人會打算,也不像他那樣子。」 「怎麼,不是揚州人?」 「不是!他只不過有個表兄是本地人。」由此,吳太太便談陳錫元的來歷。 * * * 陳錫元的表兄名叫趙昌祺,是揚州的鹽商,也開著當館。當館朝奉是徽州人的專業;趙昌祺便將陳錫元找了來,在他們所開的「元昌典當」管帳。 陳錫元很誠實,也很能幹;於是當趙昌祺的鹽廠司事,卷款潛逃以後,便將他調到鹽廠去管事,負責向領了本錢去煮鹽的「灶戶」收鹽。這個職司比高坐堂皇典當朝奉辛苦得多,但入息優厚,不到三年就積儲了上千銀子。 有一年的天氣特好,海邊上出的「曬鹽」多得無法運銷;而販賣私鹽又是犯法的勾當,只有堆在那裡不管,價賤如泥。吳子寧認為大可收買,蝕本無幾,要賺卻能大獲其利;譬如賭錢,不妨碰碰運氣,勸陳錫元聯手來做這筆生意。 本輕利重的生意,自然可以做;於是每人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許多鹽,待價而沽。說也奇怪,就在他們那票鹽剛進了倉,天氣大變,颶風狂吹,豪雨不止;海濱一帶漂沒的鹽田,不知多少。 這一場意外的災變,替陳錫元與吳子寧帶來意外的好運;鹽價一夕之間,大漲特漲,每人賺了八百銀子。 陳錫元的來歷是表明了,但吳太太卻不再提起小哥的事;馮二娘也不問,只探明了陳錫元在城裡的住址,告辭而去。 回到家,立刻動手,開單子買辦食料,整整費了兩天的工夫,才製成四樣菜四樣點心;雇個人挑了食盒,由她的乾爹李老,帶著小哥一起進城去拜訪陳錫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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