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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範慕希動身的第十天,琴娘聽到一個令人憂疑的消息。

  消息是從孫老六口中來的——琴娘整日閉戶讀書,唯在晚餐以後,總留孫老六閒談,一則解悶,再則打聽時事。這天晚上,因為孫老六談到煙筒山地方的一件刼案,觸發了琴娘早就想求得解決的一個疑問:「紅鬍子」是怎麼回事?

  「紅鬍子原來是明朝的官兵。崇禎初年,將帥不和,有個袁總督,拿一個毛總兵──叫毛甚麼來的?」孫老六用手指敲敲額角,「一時想不起來了。」

  「是不是毛文龍?」琴娘聽她父親講過袁崇煥殺毛文龍的故事,所以能及時提示。

  「對,對!王小姐你真行──」

  「老孫!」琴娘糾正他說:「叫我王少爺。」

  「喔,我又忘記掉了!」孫老六歉意地笑著,然後重拾話題:「毛文龍的部下逃散了,落草為寇。後來一班明朝的將官,投降了大清封為王爺的,像孔有德、耿仲明、祖大壽他們的部下,也有不服氣,不願意入關的,跟毛文龍的部下合在一起,占山為王。本來只跟做官的為難,後來就濫了,凡是過路旅客都要搶;如果是有身家的掌櫃、少東,便擄了去,好酒好肉款待,通知他家拿錢來贖。」

  「那麼,怎麼叫紅鬍子呢?」

  「人人要臉,樹樹要皮。本來是官兵,做了強盜,自然丟臉;所以鬍子抹成紅的,讓人見了嚇一大跳,就不敢去細認他得臉了。」

  「這真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琴娘又問:「煙筒山在甚麼地方?」

  「在『東道』,過磐石往北,快到吉林了。」

  提到「東道」,琴娘不免縈懷,因為範慕希去的就是這條路;倒要多打聽一下。

  「這刼案,出在那一天?」

  「據逃回來的客人說,是在四、五天之前。」

  「那麼,這裡到煙筒山,要走幾天?」

  「也不過五、六天的工夫。」

  四、五天加五、六天,正好十天;這一說,不就是範慕希剛好去那個地方嗎?

  因此琴娘頓覺心跳頭暈,大感不安;托孫老六向逃回來的客人去打聽,結伴同行的客商中,有個操江南口音的人,年歲相貌,都像是範慕希。琴娘便越發焦憂,懸心不已,無法入夢,眼睜睜的捱到天亮,起身漱洗,親自到櫃房裡去找羅掌櫃。

  羅掌櫃猶未起身,只找到孫老六,「老孫!」她問:「我想去求枝簽,問問我那位長親的吉凶。你看到那裡去求?」

  「關帝廟最靈。」

  「在甚麼地方?」

  「在地載門教場。」

  「老孫!」琴娘央求:「請你陪我去一趟。」

  「好的。不過得請你等一會,等我把該幹的活兒幹完了,才能有空。」

  * * *

  旗人最崇敬武聖關公,所以這裡關帝廟蓋得巍峨高大,廟貌極其莊嚴;正殿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義高千古」。上款書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駕崩那年造的。

  關帝廟前極其熱鬧,旗人來拈香的極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長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個穿著白緞繡紅牡丹的旗袍,「兩把兒頭」上綴一朵極大茶花;一雙翠葉長耳環,不斷地在又紅又白的雙額上搖晃。眼睛是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昂著頭,踩著「花盆底」,高視闊步,那副貴族「格格」的驕態,著實令人側目。

  這位「格格」對別的「臭男人」都不放在眼裡,獨獨對琴娘這個易釵而弁的「爺們」,大為注目。也許是看得出了神,疏忽了腳下,腳下的「花盆底」只憑中間一小塊圓木頭支撐,經過一塊活動了的青石板,陡地一蹩,整個身子便往一旁倒了過去。

  琴娘忘記了自己是男裝,便也忘記了男女的「大防」,搶著去攙扶;動作既急,又以無所顧忌,竟自攔腰一把抱,剛想張口警告:「小心!」那知臉上已著了一掌,火辣辣地疼。

  這下琴娘可氣壞了,「好意扶起,你怎麼打人?」她氣虎虎地質問。

  誰知那格格氣比她更盛,「打你!」她揚著臉,用極清脆嘹亮的聲音嚷著:「豈止於打你?還要教你識得利害!光天化日之下,你敢這麼無法無天。」

  琴娘還是莫名其妙,孫老六卻急壞了;因為跟隨那格格的護衛,都已圍了上來,其勢洶洶,便待抓人。於是急忙趕了上來,請個安說:「格格,你別動氣。我們這位小姐,是好意。」

  這一說提醒了琴娘,才知道無意中惹了個極大的麻煩,被誤會她是極輕薄少年,有意調戲。然而要分解,卻又難以措詞,就這遲疑之際,那格格問她身邊的「嬤嬤」:「你看,說『他』也是女的,咱們饒了她吧?」

  「格格,別聽他胡說。」有個護衛表示異議:「南蠻子的鬼花樣多,非得驗明瞭不可!不然,讓大人知道了,吃罪不起。」

  「這話說得是。」那嬤嬤怕擔責任,隨聲附和:「該帶回去驗一驗。」

  「好吧!你跟著去。別為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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