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
旗人最崇敬武聖關公,所以這裏關帝廟蓋得巍峨高大,廟貌極其莊嚴;正殿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義高千古」。上款書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駕崩那年造的。 關帝廟前極其熱鬧,旗人來拈香的極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長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個穿著白緞繡紅牡丹的旗袍,「兩把兒頭」上綴一朵極大茶花;一雙翠葉長耳環,不斷地在又紅又白的雙頰上搖晃。眼睛是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昂著頭,踩著「花盆底」,高視闊步,那副貴族「格格」的驕態,著實令人側目。 這位「格格」對別的「臭男人」都不放在眼裡,獨獨對琴孃這個易釵而弁的「爺們」,大為注目。也許是看得出了神,疏忽了腳下,腳下的「花盆底」只憑中間一小塊圓木頭支撐,經過一塊活動了的青石板,陡地一蹩,整個身子便往一旁倒了過去。 琴孃忘記了自己是男裝,便也忘記了男女的「大防」,搶著去攙扶;動作既急,又以無所顧忌,竟自攔腰一把抱,剛想張口警告:「小心!」那知臉上已著了一掌,火辣辣地疼。 這下琴孃可氣壞了,「好意扶起,你怎麼打人?」她氣虎虎地質問。 誰知那格格氣比她更盛,「打你!」她揚著臉,用極清脆嘹亮的聲音嚷著:「豈止於打你?還要教你識得利害!光天化日之下,你敢這麼無法無天。」 琴孃還是莫名其妙,孫老六卻急壞了;因為跟隨那格格的護衛,都已圍了上來,其勢洶洶,便待抓人。於是急忙趕了上來,請個安說:「格格,你別動氣。我們這位小姐,是好意。」 這一說提醒了琴孃,才知道無意中惹了個極大的麻煩,被誤會她是極輕薄少年,有意調戲。然而要分解,卻又難以措詞,就這遲疑之際,那格格問她身邊的「嬤嬤」:「你看,說『他』也是女的,咱們饒了她吧?」 「格格,別聽他胡說。」有個護衛表示異議:「南蠻子的鬼花樣多,非得驗明了不可!不然,讓大人知道了,吃罪不起。」 「這話說得是。」那嬤嬤怕擔責任,隨聲附和:「該帶回去驗一驗。」 「好吧!你跟著去。別為難她!」 *** 「驗明正身」倒是不費甚麼事,然而跟著就發生了一個嚴重的疑問:單身女子,路遠迢迢從江南來到關外,而且化成男裝,這蹤跡未免太詭秘了些。尤其盛京是龍興之地,達官貴人,冠蓋相望之盛,僅次於京師;則琴孃此來,可是有甚麼異謀,是打算行刺,還是聯絡逆黨,陰謀叛亂造反? 這個罪名如何承當得下?琴孃照實陳詞;問官是個久居關外的旗人,聽不明白,因而琴孃透過在堂擔任通事的一個漢人,願意做一張「親供」呈閱。 這個要求接納了,通事帶她到了一個小房間,取來筆硯,讓她自述行蹤。為了求信實,琴孃不敢虛偽,也不敢簡略,源源本本寫到午後日色偏西,方始「交卷」。 交出了「親供」,琴孃反不似凝神一志筆述身世的時候,來的沉靜。昏鴉落日,茫茫萬里;此時此地,真是萬感縈心,想起李清照的詞:「只是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當初讀到這首詞,掩卷不歡,曾為研生所笑,說是「看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誰知今日之愁,說甚麼舴艋小舟,只怕艨艟海舶,都載它不動! 天漸漸黑了,琴孃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饑又渴,但這苦楚猶在其次;最讓她焦急的是,孤身處此求援無路,呼籲無門的險地,昏夜之中,倘若有如狼似虎的惡胥隸侵襲,如何保得清白?苦志堅守的貞節,不明不白地毀在這裡,卻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 一念到此,五中如焚,深悔不曾將一把鋒利小刀帶在身邊,危急可恃。然而轉念又想,也幸虧不曾將那把刀帶在身邊,否則就變成居心叵測,百口莫辯。為今只有在無辦法中想辦法,無論如何要保住清白。 一個人窮搜冥索,猶未有何善策,但見熒熒一燭,照著那通事冉冉而來;後面跟著的那人,一手持燭,一手持著食盒,走進來將食盒打開,裏面一盤饝,一盤白肉,一碗肉湯,另外一小碟鹽,都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你必是餓了,快吃吧!」 這句話,比食物更為可貴,琴孃自心底生出感激,看他約有五十年紀,便尊稱他一聲:「老伯!」問道:「貴姓?」 「我姓吳。」 「聽吳老伯的口音,也是江南人。」 「對了!『同是天涯淪落人』。」吳通事說:「趁熱吃吧!」 琴孃心想,這也不用客氣了——果在從前,絕不肯當著生客進食;這幾個月的歷練,大非昔比。但即使腹中雷鳴,依然不脫矜持,拿起一個饝慢慢撕了一小塊,送入口中,緩緩嚼嚥。 一面吃飯,一面聽吳通事談他自己和這裏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職司;正式的官銜是「八品筆帖式」。他是本為漢人,歸入旗下的「漢軍」,一直在這奉天府尹署中當差。 「今天你在關帝廟遇見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將軍的掌上明珠,驕縱慣了,不甚講理。合該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於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們那裏送來的人,不能不聽候他們發落,你且忍耐。」 「吳老伯!」琴孃問道:「要等到甚麼時候?莫非今夜要住在這裏?」 「不會,不會!」姓吳的安慰她說,「你的親供送給他們去看了,也該有回信了。」 「我就不明白,吉林將軍,怎麼駐在這盛京?」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