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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王錫爵還不曾帶著女兒動身,范慕希卻趕到了;他是聽到隨著范鼎華一起到蘇州的老僕的報告才知道孽子做出這樣一件國法私情,兩俱不可寬恕的惡行,內心憂慚交並,星夜趕來向王錫爵父女陪罪。

  說來說去是至親,而且也受過範慕希的恩惠,縱有萬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裡咽;所以相見之下,王錫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這樣,越使範慕希不安,覺得太對不起親戚,必須有個切切實實來補過的辦法。

  「表弟,琴小姐!」範慕希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都是我教子不嚴之罪!」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王錫爵慌忙來扶,只是範慕希長跪不起,便只好陪著他跪下。當然,琴娘也下跪了,跪在他父親身後,依然嗚咽不止。

  「琴小姐的貞烈,古今罕見,真使我們三黨六親,同蒙光采。我一定會盡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範慕希緊接著說:「遼東是我舊遊之地,山川道路,無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尋著戴研生,讓他們結成連理!」

  這是天外飛來的喜訊,其事的突兀,跟汪三來說「戴研生迎娶」一樣,遽聽之下,令人難信。然而範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雙沉毅懇摯的眸子,予人以足資信任的感覺;由這個感覺湧出無限喜悅。琴娘便即伏身磕頭,喊得一聲:「表伯!」只覺喉頭哽塞,幾乎氣閉;等緩過氣來,「哇」地一聲,痛哭流涕。

  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幾年來的憂傷、驚懼、委屈、無告無訴的苦楚,都從熱淚中流瀉一淨;越哭越起勁,也越哭越舒暢。

  終於,琴娘哽咽著擠出一句話來:「我不承望有這樣一天!」

  「表哥!」王錫爵也是涕泗橫流,「你的義舉仁心,真正生死人而肉白骨。我將阿琴託付了你,雖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著我磕頭。」

  父女雙雙,肅然下拜。範慕希又要還禮,又要謙辭;手忙腳亂地扶了這個,又扶那個,三個亂作一團。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來。

  「自己人不作客套,說老實話吧!俗語說的是:救人救徹。錫爵,我替你還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總在半個月左右,再來接琴小姐動身。」

  「是的。我全聽表哥吩咐。」

  「表伯!」情緒略定,琴娘的言語從容了,「我隨侍表伯出關,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萬不要再叫甚麼『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

  「好!」範慕希說:「長途作伴,也原該有個親切的稱呼。」

  「表伯,」琴娘又問,「何以你老人家對關外那麼熟悉?」

  「這話,」範慕希面現悵惘,彷佛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說來就太長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時候,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那麼,充軍到關外的,都是在些甚麼地方?」

  「有甯古塔、有尚陽堡、有烏拉。」範慕希說,「我都到過。」

  「最苦是那裡?」

  「這就難說了。」

  「怎麼呢?」王錫爵問道,「不是說甯古塔最苦麼?我讀過方拱幹的『甯古塔志』,一開頭就說:『甯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複還,豈非天哉?』又讀過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見聞雜記』,其中說甯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複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名擬遣,而說者謂至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狖所攫,或饑人所啖,無得生也,向來流人俱徒尚陽堡,地去京師三千里,猶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則望尚陽堡如天上矣!』這些話,表哥,可是實情?」

  「半為耳食之言,尚陽堡不是天上,甯古塔亦非地獄。至於說『饑人所啖』,尤其荒唐;關外那裡有乏食之人?」範慕希想了一會又說:「至於道路艱難,確非想像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裡就不礙了。阿琴!」

  聽得這突如其來地一喊,琴娘料知必有所謂,很恭敬地答一聲:「表伯!」

  「你怕不怕?」

  「表伯是說道路艱難嗎?」琴娘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那就行了。」

  「不過。」琴娘滿臉歉疚不安,「表伯無端受此一趟辛苦,真正教人——」

  「不,不。」範慕希不等她說完,便搖著手打斷,「你不必替我擔心!我是走慣了的,趁此機會,能去看一看幾位老友,亦是我晚年的一大快事。阿琴,我走遍半個天下,對於行旅一道,別有心得;我們此去,當然要吃許多辛苦,但也有許多株守家鄉,無從得到的樂趣,山川之勝,人事之奇,在在可供觀賞。所以你若能放寬心思,隨遇而安,就不覺得長途跋涉是一件苦事了。」

  「表伯說得是!」琴娘答道:「我不急,儘管慢慢行了去。有那風景好的地方,或是遇見了好朋友,表伯儘管在那裡住幾日,從從容容地來。」

  「有你這句話就好了。」范慕希異常欣慰地,「此行一定輕鬆自如。」

  * * *

  在常熟,範慕希為王錫爵和他的獨子鼎華,都作了安排,他拿一所典當,作為王錫爵養老之資。對於鼎華,則託付給他一個道義之交的鄰居陳老先生,鄭重拜託,全權管教,一年之內,不准外出。

  事定剛好是半月之期,又逢長行的吉日;事先已迎來常熟的琴娘,拜別了范夫人和她父親,隨著范慕希下船。

  從開船那一刻起,琴娘便視范慕希如父,除了稱呼以外,一切的一切,都表現得像個最孝順的女兒。豈僅晨昏定省,簡直是依依膝下,片刻不離;而自奉則異常儉刻。臨走以前,範慕希替她裝了些禦寒的皮衣,她一概不穿,依舊穿著她自己的那件舊棉襖。每餐侍食,儘管肴饌精美,她只吃面前的一樣素菜;範慕希先則勸,勸不聽便有些不滿了。

  「你不吃也是白糟蹋了。何必這樣子自苦!」

  「表伯!我樣樣聽你老人家,就這件事是要違命了。」琴娘低眉垂眼,用淒苦的聲音答道:「離鄉背井,也不忍心享用,表伯這麼大年紀,帶著我萬水千山,長途跋涉,我真想不出如何報答,只有這樣子,讓我自己稍稍吃苦,我的心才略微好過些。」

  「唉!」范慕希只好付之長歎,「你真不愧『女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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