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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你不必怕!我此來並無惡意。不過,我有點替范鼎華不平──范鼎華的朋友,無不是替他不平;憑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親,那一點辱沒了令嬡?」

  原來為此!王錫爵那顆跳蕩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將汪三的話重新體味了一遍,以為他年輕氣盛,為了替范鼎華不平,特地來問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無方,中心歉疚,無可言喻。還求汪兄代為向鼎華的一班至好解釋,千萬賜諒。」

  「這不是解釋的事。」汪三使勁搖著頭。

  王錫爵的心又一跳,「然則應該如何賠禮。」他低聲下氣地問:「請汪兄示下。」

  「問我不如問令嬡。」汪三答道:「如果她一定要嫁姓戴的,那也好辦得很。自有人會將令鑀護送到尚陽堡,一個錢的盤纏都不用花。」

  世上那裡有這樣的好事?王錫爵明白他的意思,是說琴娘是「犯婦」,照律例應該跟戴研生一起充軍到山海關外,冰天雪地的尚陽堡去;官差押解,自然不用花一個錢的盤纏。

  果真如此,倒也罷了。無奈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如果當戴家犯案的時候,王錫爵能夠將女兒送到官府歸案,他本人倒可無事。那時不報,便犯下了隱匿犯人的罪名,如今只要有人告到官廳,便另成新案,逮捕審問,就是滅門的大禍。

  轉念到此,王錫爵的臉都嚇黃了,「汪兄!汪兄!」他哀聲求告,「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

  「自然好商量,不然我何必將足下約到這裡來。」

  聽他松了口,王錫爵總算是驚魂又定,隨口答道:「請吩咐,請吩咐!」

  「只有一條路,冤家變成親家。禍福在你一念之間。請你好好想一想。」說罷,汪三起身走了開去,負手閑眺,顯得很悠閒似地。

  王錫爵當然懂得他的話。舊事重提,他也不反對要范鼎華這樣一個女婿,無奈琴娘的心,他已經徹底明白;怎麼樣也不能勸得她回心轉意,那又怎麼辦?

  「汪兄,」王錫爵唯恐他不信,指天發誓:「如果我說一句假話騙你,神明在上,立即有報應。範家的親事,也曾提過,我本已一口應承;怎奈小女志不可奪,無論如何勸她不聽。逼得急了,一定出事。姻緣不諧,白白的送了小女一條性命,這怕也是你們所不忍見的。」

  「只要你有誠意,我自有辦法使令嬡順從。」

  「我怎麼沒有誠意?如果沒有誠意,在鼎華的尊翁跟我提親的當兒,我就可以托詞拒絕。」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汪三笑了,「請王先生回去跟令嬡說,我是特地送戴研生從遼東回來成親的。為了遮人耳目,不能鋪張,洞房一宿,明天就帶著令嬡上路。」

  「明天!」

  「對了,明天。」汪三說道:「洞房花燭,就在今宵。」

  「這,怎麼來得及?」

  「自然來得及!一切都預備好了,洞房設在對門,新郎倌在那裡等著。」

  這一說,王錫爵恍然大悟,原來是范鼎華的巧取豪奪。心裡當然氣憤,但事以如此,只要一聲決裂,大禍接踵而至。想了又想,只有倒向對方,幫著范鼎華去騙她女兒。

  聽得老父的話,琴娘又驚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一一都由父親解答了,「流人」在當地官廳中「效力」,原是有這樣的規矩的;戴研生因為奉派入關公幹,所以能到常熟迎娶。但這是私下行事,所以他不便自己登堂拜見。看起來都說得通,但總覺得事出突兀,令人難信。

  「如意!你看,是不是真的戴少爺來了?」

  「我不曉得。」如意答道,「不過,照道理說,總要先來見一面。假使說怕人看見,半夜裡也可以來」

  「就是這話囉!」

  「老爺呢?」如意問道:「老爺有沒有見戴少爺?」

  「自然見著的。」

  「那就不會錯了!」如意振振有詞地,「莫非老爺也來騙你?」

  「老爺自然不會騙我。不過話好像不大對!」

  「老爺怎麼說?」

  「說幾年不見,戴少爺的樣子好像變過了。」

  「就變過了,大模樣總在的。」

  「我怕他眼睛不好,受了人的騙。」

  這一說,如意也覺得不妥,自告奮勇,先去見一見「戴少爺」探明究竟。但這話一說出口,卻為王錫爵呵斥了一頓,為來為去為的是蹤跡要密;傳出去說是戴研生私自歸娶,便得逼問來龍去脈,當年隱匿犯婦的真相,勢必至於盡皆抖露。多年苦心,熬到最後一刻,卻以庸人自擾而致咎戾,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聽得這樣的說法,琴娘除了聽憑擺佈以外,別無作為──能夠破鏡重圓,自是夢寐以求的大喜事;無奈這個喜訊像水中月,鏡中花,看來雖像,總是撈摸不到,不能令人信為真實!

  一直到晚飯以後,悄悄上轎,琴娘才想到一個主意;一顆心定了下來。轎子抬到對門,因為蒙著紅羅蓋頭,不辨是何人家。下了轎由一名伴娘和如意攙扶著,黑地昏天的進了洞房。

  從蓋頭下偷偷打量,傢俱應有盡有,這未免又逗人生疑。原說是一夕合巹,立刻便要雙攜出關;然則何必如此鋪張?而況以戴研生現在的境遇,也未見得能有力量備辦這些傢俱。照此看來,其中大有蹊蹺。

  不過,胸中已有成竹,琴娘依然沉著,只等與父親見了面,再作道理。但是,她失望了,王錫爵送親到了這裡,始終不見人影。叫如意去問,說是:「親家老爺回府了!」

  「如意!」琴娘低聲囑咐:「你跟伴娘去說,請戴少爺先在窗外背一背「女貞子歌」;背完了再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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