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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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鄰居中年齡最長的一個問;同時走到琴孃面前去檢視傷勢。 「怎麼回事?」另外的一個問范鼎華。 范鼎華還能說甚麼?一急急出脫身之計,故意憤憤地說:「你們去問這個賤人!」說完,跺一跺腳,甩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鄰居們都覺得不便攔他;此時救人要緊,把嚶嚶啜泣的琴孃扶起來一看,傷勢還不算重,僅是額上碰破了一塊。 「還好,還好!」有個懂醫道的鄰居,從簇新的絲羅帳子上,撕下一條替她裹了傷。 於是主婢二人,且哭且訴,揭破了范鼎華逼婚的陰謀;只是不便說出戴研生的名字來。 「唉!」有人頓足長嘆:「范慕希我知道,慷慨俠義,怎麼生出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兒子?」 「姑娘!」年紀最長的那一個說:「如今別無他法,只有讓令尊帶著你去見范慕希,要他做個了斷。否則,你以後還有麻煩。」 *** 王錫爵還不曾帶著女兒動身,范慕希卻趕到了;他是聽到隨著范鼎華一起到蘇州的老僕的報告才知道孽子做出這樣一件國法私情,兩俱不可寬恕的惡行,內心憂慚交併,星夜趕來向王錫爵父女陪罪。 說來說去是至親,而且也受過范慕希的恩惠,縱有萬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裡嚥;所以相見之下,王錫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這樣,越使范慕希不安,覺得太對不起親戚,必須有個切切實實來補過的辦法。 「表弟,琴小姐!」范慕希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都是我教子不嚴之罪!」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王錫爵慌忙來扶,只是范慕希長跪不起,便只好陪著他跪下。當然,琴孃也下跪了,跪在他父親身後,依然嗚咽不止。 「琴小姐的貞烈,古今罕見,真使我們三黨六親,同蒙光采。我一定會盡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范慕希緊接著說:「遼東是我舊遊之地,山川道路,無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尋著戴研生,讓他們結成連理!」 這是天外飛來的喜訊,其事的突兀,跟汪三來說「戴研生迎娶」一樣,遽聽之下,令人難信。然而范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雙沉毅懇摯的眸子,予人以足資信任的感覺;由這個感覺湧出無限喜悅。琴孃便即伏身磕頭,喊得一聲:「表伯!」只覺喉頭哽塞,幾乎氣閉;等緩過氣來,「哇」地一聲,痛哭流涕。 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幾年來的憂傷、驚懼、委屈、無告無訴的苦楚,都從熱淚中流瀉一淨;越哭越起勁,也越哭越舒暢。 終於,琴孃哽咽著擠出一句話來:「我不承望有這樣一天!」 「表哥!」王錫爵也是涕泗橫流,「你的義舉仁心,真正生死人而肉白骨。我將阿琴託付了你,雖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著我磕頭。」 父女雙雙,肅然下拜。范慕希又要還禮,又要謙辭;手忙腳亂地扶了這個,又扶那個,三個亂作一團。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來。 「自己人不作客套,說老實話吧!俗語說的是:救人救徹。錫爵,我替你還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總在半個月左右,再來接琴小姐動身。」 「是的。我全聽表哥吩咐。」 「表伯!」情緒略定,琴孃的言語從容了,「我隨侍表伯出關,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萬不要再叫甚麼『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 「好!」范慕希說:「長途作伴,也原該有個親切的稱呼。」 「表伯,」琴孃又問,「何以你老人家對關外那麼熟悉?」 「這話,」范慕希面現悵惘,彷彿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說來就太長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時候,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那麼,充軍到關外的,都是在些甚麼地方?」 「有寧古塔、有尚陽堡、有烏拉。」范慕希說,「我都到過。」 「最苦是那裏?」 「這就難說了。」 「怎麼呢?」王錫爵問道,「不是說寧古塔最苦麼?我讀過方拱乾的『寧古塔誌』,一開頭就說:『寧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復還,豈非天哉?』又讀過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見聞雜記』,其中說寧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復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名擬遣,而說者謂至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狖所攫,或飢人所啖,無得生也,向來流人俱徒尚陽堡,地去京師三千里,猶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則望尚陽堡如天上矣!』這些話,表哥,可是實情?」 「半為耳食之言,尚陽堡不是天上,寧古塔亦非地獄。至於說『飢人所啖』,尤其荒唐;關外那裡有乏食之人?」范慕希想了一會又說:「至於道路艱難,確非想像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裏就不礙了。阿琴!」 聽得這突如其來地一喊,琴孃料知必有所謂,很恭敬地答一聲:「表伯!」 「你怕不怕?」 「表伯是說道路艱難嗎?」琴孃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那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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