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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打算還是要打算的。希望將來得一佳婿,能養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發愁;我養你個十年八年,力量還夠。」範慕希躊躇了一會說:「誼屬至親,而你境況又是如此,我就老實說了吧,我每月貼你二十兩銀子,你就靜下心來,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總有教子成龍的一日。」

  「表哥!」王錫爵離席下拜,「窮途末路,得遇福星,內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范慕希遜謝不遑,然後又吩咐聽差:「喚大少爺來見表老爺!」

  「大少爺」真是大少爺!梳一根油松大辮,穿一身華麗時裝,飛揚浮躁,一副紈袴子弟的派頭,而王錫爵老眼昏花,看出來只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鼎華!」範慕希喊著他兒子的名字說:「給表叔磕頭。」

  范鼎華「嗯」了聲,站著不動;等聽差鋪好紅氈條,他才跪了下去。王錫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禮,離席攙住,他也就免了這一磕。

  「表弟,你在這裡盤桓幾日,我叫鼎華送你回蘇州。認明了地方,將來也好走動。」

  王錫爵自然也想在範家盤桓幾日,一則,白頭的中表弟兄,有多少親情要傾訴,把杯憶舊,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連年顛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這樣的安慰,再則,深知範慕稀有魄力,多計謀,如果有數日相聚,或許可以談出一條擺脫他的不幸命運的路子來。無奈他自知是個「黑人」,萬一為人識破行藏,連累了範慕希,比自己被捕還更糟糕,因為他被捕下獄,那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計和自己的後事,都還有範慕希照料,而範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系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絕境了。

  由於理解到這樣重大的關係,王錫爵堅決地辭謝了至親挽留的好意。範慕希聽他說得懇切有理,也覺得以慎重為妙。但堅持要讓鼎華送他回蘇州──範慕希是極淳厚,也極能體貼人情的人,他不願意讓窮途末路的王錫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覺,因而在禮數上格外用心,特地教兒子送了表叔去,藉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親誼。

  當天就下了範家自備的畫舫,范鼎華也不大理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鋪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蘇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發而暮至,王錫爵卻費躊躇了。

  論道理,自為要為范鼎華在家設榻,但這兩年雖不至於窮得室如懸磬,而一切破舊粗糙的居室器用,實在不足以供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居住,想來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娘商量了再說。

  * * *

  正當范鼎華坐在王家客廳上,覺得甚麼都看不順眼,預備起身告辭,並且打算著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裡山塘去遍訪勾欄,也不枉此蘇州之行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顆意興闌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覺生氣勃勃,這王家客廳是個很有趣的地方。

  「琴娘!」王錫爵說,「來見范表哥!」

  琴娘雙眼微抬,就這一瞥之間,范鼎華彷佛發見了兩顆光彩奪目的黑寶石;然而一眨眼間想細看時,琴娘已經垂下眼去,一隻小巧的手,重迭著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輕輕喊了聲:「范表哥!」

  「不敢當,不敢當!」范鼎華慌忙作揖還禮,雙手高舉,大起大落,等禮畢抬頭,琴娘已經退到她父親身後,正是燭光照不到的暗處,范鼎華望著她的綽約的影子,只覺得雲鬟霧鬢,彷佛九天雲影中的董雙成、許飛瓊。

  眼中驚豔,口中就忘了說話,琴娘卻拉一拉她父親的衣服,悄悄說了包:「爹,你請進來!」

  「喔,好!」王錫爵轉臉又說:「鼎華,你請稍坐一坐!」

  「是!」范鼎華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請便!」

  到家這片刻工夫,父女倆這是初次單獨談話;王錫爵以極興奮的神情,匆匆說了此行收穫;隨著打開那一直不離身的包裹,將白花花兩錠「圓絲」交了給女兒。

  琴娘自然也高興,但旋即雙眉微蹙地說:「時候這麼晚了,留客吃飯,甚麼東西都買不到;就買到了,現做也來不及。」

  「只好到館子裡叫菜來吃。」

  「那也得趕快,遲了,人家要熄火了。」琴娘回身找傭人──郭祥已經去世,老胡媽還在;「快點、快點!到巷口元興樓,叫他們配六菜一湯,菜要精緻,價錢不論。」

  「這是一件,」王錫爵又說:「還要留人家住,起碼也得到一副乾淨被褥。」

  「看樣子是紈袴子弟,就有乾淨被褥,也未見得肯住。既然至親,倒不如說老實話,不敢委屈他。」琴娘又說,「如果為了待客的誠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開了船再回來。」

  王鍚爵想了想,點頭答道:「這話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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