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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二〇


  正當范鼎華坐在王家客廳上,覺得甚麼都看不順眼,預備起身告辭,並且打算著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里山塘去遍訪勾欄,也不枉此蘇州之行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顆意興闌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覺生氣勃勃,這王家客廳是個很有趣的地方。

  「琴孃!」王錫爵說,「來見范表哥!」

  琴孃雙眼微抬,就這一瞥之間,范鼎華彷彿發見了兩顆光彩奪目的黑寶石;然而一眨眼間想細看時,琴孃已經垂下眼去,一隻小巧的手,重疊著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輕輕喊了聲:「范表哥!」

  「不敢當,不敢當!」范鼎華慌忙作揖還禮,雙手高舉,大起大落,等禮畢抬頭,琴孃已經退到她父親身後,正是燭光照不到的暗處,范鼎華望著她的綽約的影子,只覺得雲鬟霧鬢,彷彿九天雲影中的董雙成、許飛瓊。

  眼中驚艷,口中就忘了說話,琴孃卻拉一拉她父親的衣服,悄悄說了句:「爹,你請進來!」

  「喔,好!」王錫爵轉臉又說:「鼎華,你請稍坐一坐!」

  「是!」范鼎華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請便!」

  到家這片刻工夫,父女倆這是初次單獨談話;王錫爵以極興奮的神情,匆匆說了此行收穫;隨著打開那一直不離身的包裹,將白花花兩錠「圓絲」交了給女兒。

  琴孃自然也高興,但旋即雙眉微蹙地說:「時候這麼晚了,留客吃飯,甚麼東西都買不到;就買到了,現做也來不及。」

  「只好到館子裏叫菜來吃。」

  「那也得趕快,遲了,人家要熄火了。」琴孃回身找傭人——郭祥已經去世,老胡媽還在;「快點、快點!到巷口元興樓,叫他們配六菜一湯,菜要精緻,價錢不論。」

  「這是一件,」王錫爵又說:「還要留人家住,起碼也得到一副乾淨被褥。」

  「看樣子是紈袴子弟,就有乾淨被褥,也未見得肯住。既然至親,倒不如說老實話,不敢委屈他。」琴孃又說,「如果為了待客的誠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開了船再回來。」

  王錫爵想了想,點頭答道:「這話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

  ***

  這一夜在船上,范鼎華通宵不曾閉眼,一閉眼,就是清清楚楚一個琴孃的影子在面前——說清楚,其實也不清楚,窄窄腰肢,纖纖素手,點漆雙瞳和一頭青絲,身上穿的剪裁得極俏恬的淡藍竹布衫,和頭上戴著的「一粒嬌」的珠釵,無不清楚;不清楚的就是那張臉,美得不可方物,無以比擬,所以反而不容易留下明晰的印象了。

  「總有一天捧著她那張俏臉,看它個夠!」他在想,「我要問她:你為甚麼初見面,就躲在暗處?你為甚麼不肯出來陪我吃飯?你是有心捉弄我,教我心癢癢地為你廢寢忘食?如今看你還能躲到那裏去?」

  於是到家第一天,他就向他父親說:要娶王家的表妹。

  「你看見了王家的表妹?」范慕希問。

  「是的,只見了一面。」

  「為人如何?」

  范鼎華不敢說她美,只說:「端莊、能幹。」

  「她娘是親戚當中,出了名能幹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表叔又是方正君子,家教自然很好,所以端莊亦可想而知。」范幕希點點頭說:「這頭親事,倒是天造地設。等我跟你娘商量。」

  范太太卻不以為然,她嫌王家窮,而且王家又有隱禍在。范鼎華聽到這話,大失所望;不過他有辦法對付他母親——范幕希一直在外面經商,范鼎華是母親一手撫養大的,從小就被溺愛,若有甚麼不能順遂心意之事,只要賭氣不吃飯,做娘的自然就會屈服。此刻如法炮製,自有小廝傳話丫頭;丫頭到上房裏稟報太太;太太當然讓步。

  於是范幕希有蘇州之行,隨身攜帶一方傳自周朝的白璧,預備等看中了意,贈予琴孃,作為婚約的信物。

  ***

  不速的嘉賓到門,驚動了一家,因為雖是至親,但身分相隔,有如雲泥,看盡了世間白眼的王錫爵,覺得老表兄此來,是降尊紆貴而援予於窮途末路,令人感激涕零。

  看到舉家張羅的窘迫,范幕希便說,「老弟台,我說老實話吧,你不必費心;我坐一坐,你陪我回船上去喝酒,我還有話說。」

  「那,那,」王錫爵囁嚅著答道:「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范慕希撫著五歲的敬熙的頭,用很自然的語氣問道:「你姊姊呢?」

  「喔,喔!」 王錫爵接著又急忙解釋:「家務都靠阿琴,此刻正在忙著,儀容未肅,不敢見尊長,本來打算忙過一陣子,換了衣服再出來,既然如此,我馬上叫她出來叩見。」 說著,便向裏喊道:「阿琴,你不必費事了,表伯不在我家吃飯;你快收拾收拾,出來給表伯磕頭。」

  琴孃答應著,匆匆整裝,她已經從門背後窺看過了,認為這位表伯,雖以商賈為業,卻不帶絲毫俗氣,神態厚重而灑脫,一望而知是古道熱腸的好人,因而由衷的泛起滿懷敬意;等換好衣服,先叫如意捧著紅氈條,鋪設在堂前,然後踩著穩重的步伐,不徐不疾走到紅氈前面站定。

  她一路走,范慕希便一路在端詳。只見她脂粉不施,而一張宜喜宜嗔的臉,天生來又紅又白;最難得的是氣度舉止,自然高貴。他在想:穿的是布衣布裙,已然如此,倘或鳳冠霞帔,滿頭珠翠地裝扮起來,更不知是如何地儀態萬方。

  「表伯!」琴孃用極清朗的聲音喊著;隨即盈盈下拜。

  范慕希是早有了定見,若非佳婦,只是王家的表侄女,應當客氣,不宜受她的大禮;這個「假設」此時已不存在,所以心滿意足地受了一拜。

  「請起來,請起來!」范慕希親手扶起琴孃,執著她的手,浮著濃重的笑意,忘形的凝視著。

  這樣子看人,自然會教她受窘;她矜持地低著頭,心裏有些怨她父親,如何不來搭句把話。好解她的圍?

  「真正出色!」范慕希終於放下了她的手,視線卻還繚繞著她的全身,「天下十三省,我幾乎走到了,真還不曾見過表侄女這樣的人才!」

  琴孃遜謝著,退後兩步笑道:「表伯,你老人家的話太過分了。」

  「是啊!」王錫爵也欣慰地笑道,「太過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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