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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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娘不理他,一直進了垂花門──那是老師家的內室;雖是通家至好,亦不便擅自闖了進去。戴研生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垂頭喪氣,一步懶一步地回到了書房裡。 滿心懊喪地枯坐自責,都是不能「發乎情止乎禮」之故。這樣想著,忽然文思大來,不可抑止;於是拋卻心事,展紙伸筆,五百字的一篇論,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脫稿。 趁著文興,在做那首「暮春」的七絕,中心恬然,大有「綠滿窗前草不除」的意境;略略構思,便有了兩句,正提筆寫著,聽見有人在喊:「戴少爺,開飯了!」 抬頭看時,如意端著一隻託盤走了來,是一大碗魚面,兩碟醬菜。戴研生一見便喜──魚面在他口舌中,是天下的至味。 扶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小姐呢?」他問,「可有生氣的樣子?」 「生氣?」如意睜大了眼睛問:「為甚麼?」 這就可知琴娘並未生氣。戴研生所想知道的,就是這一點。於是連連亂以他語:「沒有甚麼,沒有甚麼!」 心一寬,胃口格外好,一大碗魚面吃的涓滴不留;等如意收拾了桌子,他繼續未完的功課,拿一首詩作完,開始謄清。而天色卻突然變了,由晴而陰,然後颳風下雨,戴研生覺得一件薄薄春衫,擋不住驟起的寒氣。只是功課要緊,忍著冷依然埋頭寫字。 忽然,發覺背上加了一件衣衫,回頭看時,正是琴娘。 這一喜非同小可,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捏住那蔥管似的手指;琴娘慌忙退後兩步,只是並無慍色。 「你自己看!」她伸著纖纖一指,臨空遙點。 點的是他的那篇文章:「發乎情止乎禮論」。戴研生有些發窘,就像被人捉住了錯處那樣。 「今天的面,好吃不好吃?」 「怎麼不好?」戴研生答道:「不好,我怎麼會吃得光光?」 「算你運氣好,今天的魚特別新鮮,爹又不在家。」 平日師徒共餐,王錫爵不喜魚鮮,所以午餐很少有魚;更無魚面。戴研生由她這句話中,獲得領悟,隨即問道:「一定是你跟師母說的,下魚面給我吃?」 「你想呢?」 「我想得自然不錯。除了你,再沒有別人想到我愛吃這樣東西。」 「你這話就叫沒良心。娘也常說起的,說幾時下魚面你吃──魚要出骨去刺,麻煩得很,娘的手指頭都刺破了,你還不見她的情!」 「啊,啊!」戴研生大為不安,「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千萬不能把我這句話,跟師母去說。」 「那要看我高興!」娘琴故意揚著臉。 「何必呢?一個人總有說錯話的時候。」戴研生問道:「我倒請教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 「你少說風涼話,更不能動手動腳。不然,我不理你。」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自己深具戒心地說:「實在我是怕你!不過引用了一句詩經,何致於生那麼大的氣?拂袖而去,毫無商量的餘地。我聽老師常跟你說,女子以柔順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話?」 「哼!」琴娘撇著嘴,很不服氣地,「你少來教訓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樣一逼,你那裡來的這篇文章。」 原來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卻又大為感動,既愛且敬,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咦,咦!」琴娘急忙躲開,詫異地笑著,「前倨後恭,為了甚麼?」 「師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誠懇地說,「你這樣激勵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負師恩,也對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課抄完了,陪你溫書。」 「好!」琴娘欣然應聲,「等你!」 她替他換上熱茶,順便為他理一理書桌,舉動輕靈,但他仍舊能夠感覺得到;只是他覺得說甚麼感謝的話是多餘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對她的安慰,所以頭也不抬地振筆疾書。 「你看!」寫完了,他將一文一詩兩篇窗稿遞給琴娘,神態顯得相當得意,就彷佛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去向姊姊炫耀。 琴娘也很知分寸,認為不宜也不能置評,看了看說:「只有你抄得這麼工整,就曉得是好的。一定會得三個圈。」說著,她拿他的功課,整整齊齊地放到她父親的書桌上去,用個水晶鎮紙壓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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