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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一九


  琴孃一向孝順,但這幾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甚麼都顧不到;所以雖能約略猜知來意,卻不知有甚麼話好說。

  經過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潛滋暗長,彼此都起了諒解的心,於是王太太憐愛地責備:「你是聰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這是多大的禍?就不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這裏,等於隱姓埋名,為的是要躲開戴家;你這樣子豈不惹人疑心?倘或洩漏了底細,有人到衙門去告密,怎麼得了?」

  一顆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孃,那裏想得到有這樣嚴重的厲害關係?一經說破,汗如雨下,不安極了!「娘,娘!」她有急切悔過的神態,「請你放心,從今以後,我絕不提半個戴字;我自己心裏知道,守著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這話也錯了!」王太太接口說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們跟戴家有牽連,你現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訴人;我家跟戴家是至親?」

  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孃淚如泉湧——情勢逼迫,竟連守節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親心,於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過戀舊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應我,三年以內,不談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還要跟娘學家務操持,別的事也還談不到。」

  「這當然可以。不過,婚事要看緣份;如果有了門當戶對的好機會,錯過了也可惜。」

  這就等於拒絕了她的要求。看樣子作娘的恨不得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斷絕禍根;這樣作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孃自然忍不住傷心。

  王太太也頗為失悔,親生骨肉,不該這樣子相逼,因而趕緊將琴孃摟在懷裡,一面替她拭眼淚,一面安慰她說:「不要這樣子!父母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會做甚麼不近人情的事。說來說去,是為了一家大小的禍福。你能體諒父母,父母不會不體諒你的心事。洗洗臉,吃飯去吧。」

  ***

  「姓李,是至親」?這使得新近落成的「後樂小築」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沒有這門至親,然而他不願意直接了當地交代司闇「擋駕」——三十年中南來北往,結交過許多明末的遺民志士;也許這時候到門的訪客,就是其中之一,說是「至親」,無非假託,且見了面,自有分曉。

  於是他說:「請到小花廳去!」

  見了面,大為詫異,確是至親,卻不敢相認,因為面貌變化得太多了。

  訪客先開了口:「表哥!」

  面貌變了,聲音未變,范慕希很快地問:「你是錫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見面了。」

  「是啊,所以我一時不敢認。」范慕希問:「表弟,你怎麼姓了——?」范慕希驀然意會,自己縮口。

  「表哥!」王錫爵也趕緊打斷,放低了聲音:「為了遮人耳目。請你告誡門下,不必說我到過府上。」

  「不要緊!你的遭遇,我也約略知道。」范慕希細看王錫爵,一襲青袍,境況寒酸,便即問道:「想來近況不好?」

  「唉!一言難盡。」王錫爵把頭低了下去。

  范慕希生具俠骨,惻隱之心大起,「表弟,」他拍著胸說,「不必發愁,一切都在我身上。來,來,請到我書房裏來,細細談一談別後光陰。」

  於是傾杯話舊。王錫爵細敘了受戴家牽連,不得不遷到蘇州避禍經過,以及這兩年連番不幸的遭遇。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錫爵又指著右眼說:「這隻眼睛,怕也難保,無法授徒維生,全靠內人十指作生計。」

  「是的。」范慕希說,「我久知表弟妹有『針神』之目。」

  「起初倒也還好,都讚賞內人的繡件,上門求教的很不少,那知道,唉!」王錫爵嘆口氣,「內人始終憂慮不釋,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終於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無奈小兒敬熙才五歲,姊代母職,又要操持家務,實在也騰不出多少工夫來刺繡。」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問:「我記得我們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剛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是的,十七。」

  「親事呢?」范慕希問,「戴家是此生無望了!總要有個打算才好。」

  「內人生前答應過她,三年以內,不談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滿了三年再說。」

  「呃!」范慕希又問:「那麼,表弟,你今後作何打算?」

  「姓名不能見人,家鄉亦難回來,而且又有殘疾,」王錫爵悽然反問:「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打算還是要打算的。希望將來得一佳婿,能養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發愁;我養你個十年八年,力量還夠。」范慕希躊躇了一會說:「誼屬至親,而你境況又是如此,我就老實說了吧,我每月貼你二十兩銀子,你就靜下心來,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總有教子成龍的一日。」

  「表哥!」王錫爵離席下拜,「窮途末路,得遇福星,內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范慕希遜謝不遑,然後又吩咐聽差:「喚大少爺來見表老爺!」

  「大少爺」真是大少爺!梳一根油鬆大辮,穿一身華麗時裝,飛揚浮躁,一副紈袴子弟的派頭,而王錫爵老眼昏花,看出來只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鼎華!」范慕希喊著他兒子的名字說:「給表叔磕頭。」

  范鼎華「嗯」了聲,站著不動;等聽差鋪好紅氈條,他才跪了下去。王錫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禮,離席攙住,他也就免了這一磕。

  「表弟,你在這裏盤桓幾日,我叫鼎華送你回蘇州。認明了地方,將來也好走動。」

  王錫爵自然也想在范家盤桓幾日,一則,白頭的中表弟兄,有多少親情要傾訴,把杯憶舊,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連年顛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這樣的安慰,再則,深知范慕希有魄力,多計謀,如果有數日相聚,或許可以談出一條擺脫他的不幸命運的路子來。無奈他自知是個「黑人」,萬一為人識破行藏,連累了范慕希,比自己被捕還更糟糕,因為他被捕下獄,那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計和自己的後事,都還有范慕希照料,而范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繫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絕境了。

  由於理解到這樣重大的關係,王錫爵堅決地辭謝了至親挽留的好意。范慕希聽他說得懇切有理,也覺得以慎重為妙。但堅持要讓鼎華送他回蘇州——范慕希是極淳厚,也極能體貼人情的人,他不願意讓窮途末路的王錫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覺,因而在禮數上格外用心,特地教兒子送了表叔去,藉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親誼。

  當天就下了范家自備的畫舫,范鼎華也不大理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舖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蘇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發而暮至,王錫爵卻費躊躇了。

  論道理,自為要為范鼎華在家設榻,但這兩年雖不至於窮得室如懸磬,而一切破舊粗糙的居室器用,實在不足以供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居住,想來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孃商量了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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