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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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該替她溫書了。她讀的是「列女傳」,正讀到「貞慎」篇,先背誦,後講解;戴研生只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在感覺中她是老師,他是學生。 「生為女子,能才德俱備,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備,自然以德為主。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貞節有虧,說實話,我並不佩服她們。」琴孃接著又說:「吟風弄月之章,雖然無傷雅道,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出語太莊肅,戴研生無法贊一詞;只能就物喻人,指著窗外那株新綠茁長的老梅說:「師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樣高潔。」 「梅花孤芳自賞,也太傲了些。」 這話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樹木擬男子,花草擬女子,」他說:「師妹連梅花都看不起,那麼,自擬何物呢?」 「喏!」琴孃指著東壁,「你看。」 壁上掛著一幅立軸,畫的是花卉;構圖頗為別致,畫的是關塞夜雪,雪地裏一枝萬年青,一叢油綠之中,雜著一蓬朱實,設色異常鮮艷。 「師妹以萬年青自擬,我倒沒有想到。」戴研生笑道:「多福多壽,萬年長青。」 「我不是這意思。」琴孃搖著頭說:「我請問,萬年青又名甚麼?」 「冬青。」 「還有呢?」 「還有?」戴研生愕然相問:「還有甚麼?」 「你看『本草』。」 於是取了李時珍著的「本草綱目」來,琴孃讓他檢查「女貞」這一條,見是這樣記著: *** 女貞,釋名:貞朮、冬青、蠟樹。時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琴操』載:『魯有處女,見女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蘇顏頌序云:『女貞之木,一名冬青,負霜矜翠,振柯凌風,故清士欽其質,而貞女慕其名。』是也。」 *** 看完這段記載,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個肅然起敬了!原來琴孃是貞女自誓。梅花是「歲寒之友」,經冬而始芬芳,誠然可敬,但似乎還嫌有意自標勁節;不如女貞,終年長綠,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長處。 「師妹,我真慚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貞!你自擬得好,長綠其身,赤誠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種強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詩送你!」 「好啊!」琴孃喜孜孜地說:「『長綠其身』不敢望;『赤誠其心』倒是不敢讓!」 於是戴研生凝視那幅畫,然後負手踱了一陣方步,倏地轉身,回到座位上,搶了枝筆在手,一口氣寫了下來: *** 朔風偏吹勁草折,雪墮榆關夜凜冽;一枝獨秀映冬青,纍纍可似妾心赤? *** 「如何?」 琴孃一面讀,一面浮現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讀了又讀,愛不釋手。 「多謝,多謝!」琴孃終於把那張紙摺了起來,「真說到我心裏了!」 從那天以後,琴孃與戴研生就不曾再見過;因為就在那一天,王錫爵與戴研生的父親戴高,成了親家。師兄妹既由一根紅絲綰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孃亦羞與未來的夫婿見面。 整整兩年了!兩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時想到洞房花燭,自己被揭開「蓋頭」的剎那,便有無端的興奮——心跳臉熱,自覺忸怩萬狀;然而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縈繞不去,回味無窮。 如今呢?再也沒有那令人心跳臉熱的一刻了!天長地久,此恨綿綿何所寄託? 只有寄託在那首「女貞子歌」上——戴研生的筆跡,是唯一的真實! *** 聽說琴孃大變常態,飲食不進,終日垂淚,喃喃不絕地唸著一首詩,王太太大吃一驚,等問明白了這回事,不免在憂急之外,還有氣憤,氣的是琴孃太不懂事。 洩漏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罵了一頓;見妻子盛怒之下,王錫爵便勸她:「紙裏包不住火,事情是終究瞞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點工夫勸勸她。她心裏當然難過,你不要再責備她了。」 話雖如此,王太太的臉色依然很難看;走到女兒房裏,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卻不開口,她知自己是在氣頭上,說話不夠深沉警闢,就不會有用,所以先得坐下來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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