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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女貞子歌】

  堆積在心頭的疑雲,越來越濃了。

  為甚麼要遷到蘇州?在十五歲的琴娘看,就是件不可解的事。她聽她父親說過。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雖然沒有負郭之田,至少有容身的住宅;親戚故舊,亦多在常熟,這對她家的生計,關係極大──父親是以筆耕為生的名士,坐館兼賣文,都要靠相知有素的親戚故舊上門求教,才有束修和潤筆的收入。到了蘇州,人地生疏,好比一條魚,由江河移入涸轍;魚而有知,絕不願遭遇這樣的困境!然則父親的移家,究竟是為了甚麼?

  她也曾悄悄問過母親,所得到的答覆是:「聽說常熟有土匪要鬧事;蘇州是省城,兵多,保護得嚴。」

  這話初聽好像有道理,細想一想就不對了,「為甚麼人家不逃難?」她問,「偏我們要逃?」

  「不要多問!」母親不耐煩了,「你也該懂點事,不曉得大人心裡煩?」

  琴娘如何不知道?每每看見父母避人低語,想問不敢;而最可怪的是,老家人郭祥與他死去的大哥的乳母老胡媽,也在避人低語,而避的正是她!

  這就不能不使琴娘懷疑,那些「低語」與己有關。然而她卻再也想不出,甚麼與己有關的事,嚴重詭秘到這樣的地步?

  「如意!」她向與她同年的ㄚ頭說:「你去打聽打聽看,他們到底在講些甚麼?」

  * * *

  「小姐,小姐!真正想不到!」如意喘著氣說:「戴老爺綁到法場殺掉了。」

  琴娘嚇的神色大變,明知戴老爺就是戴高,卻必得要問一句:「那位戴老爺?」

  「還有那位?自然是戴少爺的老太爺。可憐!戴太太跟戴少爺也充軍到山海關去了。」

  聽這一說,琴娘更有摧肝裂膽之痛,勉強支持著問:「這,到底是犯了甚麼罪?」

  如意打聽得相當詳細,戴高是被牽涉在「朱三太子」一案之中。民間相傳,李自成破京師的時候,崇禎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間,稱為「朱三太子」;從順治初年以來,一直為遺民志士,奉為幼主,要扶保他恢復大明江山。在清朝的皇帝看,這就是大逆不道;處心積慮,要捉「朱三太子」。半年以前,終於捉住了;審問的口供中,提到曾在戴家住過,因而戴高被株連在內。大逆重案,被判死刑;家屬充軍。

  「戴少爺真是孝子,他到衙門裡去哭求,自願代父受一刀之罪。」如意說道:「衙門裡不准,拿少爺關了起來;等斬過戴老爺,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軍。只怕已經到了山海關了。」

  最後兩句話,在琴娘已是聽而不聞了。魂動神搖,一顆心彷佛已飛離了胸腔,昏昏沉沉地只隱約聽得如意的狂喊。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她無從回答,也無法聽聞,在一片昏亂的回憶中,漸漸地出現了清晰的景象。

  * * *

  「研生!今天我與尊翁有個文酒之約,到晚才得回來;我留下一文一詩兩個題目給你。」王錫爵遞過一張紙來,「做完了,替你師妹溫習溫習功課。」

  「是!」戴研生接過題紙,很快地瞟了琴娘一眼。

  雖是閃電似地一瞥,那略帶頑皮的笑容,已深印在他腦海中;想到沒有老師監視的時候,與琴娘隔桌相對,眼中是如畫的眉目;耳中是銀鈴似的嬌語;鼻中是芝蘭般的脂香,他便像中了酒似地飄飄欲仙了。

  「阿琴,」王錫爵又告誡女兒,「你可別欺負你戴大哥!」

  「誰敢欺負他!」琴娘嘟著淡紅色的小嘴說:「只要他不是像煞有介事地擺架子就好了。」

  王錫爵笑笑不響,揚長出門。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轉臉看到琴娘,眼觀鼻,鼻觀心,彷佛一本正經地在看書,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我先做我的功課。等我完了,幫你溫書。」

  戴研生搭訕著自語,一面說,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題紙來看,文題是「發乎情止乎禮論」,限五百字;詩題是「暮春」,七絕不限韻。

  這兩個題目都不難,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歸束,便覺得茫然無所措手了。

  「還不動手?」琴娘終於忍不住表露了她的關切。「等爹爹回來,看你怎麼交卷?」

  「文思不來,無可奈何。」戴研生搔搔頭苦笑。

  「把心靜下來就好了。」

  「就是靜不下來。」

  「為甚麼?」

  「『不見可欲,其心不亂!』」

  「咄!」琴娘氣得臉都紅了,「你說的甚麼混帳話!回頭我告訴爹!」說完,站起身來就走了。

  戴研生大驚失色,趕緊追出去喊道:「師妹,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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