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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一五


  「你不想收也不成功了!」大舅慢吞吞的接了句:「賈大戶的兒子捨不得放人,說是彼此將錯就錯好了!」

  謝太太不響,她丈夫也不響,大舅卻是一路想通了來的,此是唯一彌補之道,所以極其熱心,看他們夫婦倆意似不願,少不得要加以勸解。

  「大舅你也是!」謝太太想得比他透,「人家是富家小姐,昨晚上的樣子,不就擺出來了,不肯做我們這種人家的兒媳婦的。一廂情願中何用?我看呀,」

  她長長嘆口氣,「這件事,我們要吃虧了,變成錯出不錯進!」

  任令大舅說破了嘴唇皮,不能說服王翠芳;而且當天晚上趁人冷不防,在未曾合歡的新床簷架上上了吊。

  虧得謝慕羽剛剛從窗前經過,發現窗紙上晃蕩著一條懸空的人影,破門而入,一把將她抱了下來,放倒在床上;驚動家人,七手八腳灌薑湯、掐人中,才得悠悠醒轉。

  醒是醒了,飲泣不止,惹惱了謝太太,沉下臉來說道:「你這位王家小姐,聽說也是知書識字的,如何這等不明事理!花轎是你家自己抬了來的;令兄送親,我們不曾見過,盡禮款留,令兄說要回府接待賀客,喝過一杯喜酒,拍腿就走,誰知道是弄錯了。」

  「你這樣子上吊,死在我家;是要連累我家打人命官司。我們何怨何仇,你要害我們傾家蕩產,受牢獄之災?你好狠的心!」

  話說得太重了,謝慕羽深為不服;趕緊攔著說:「娘,人家心裏委屈,怪不得人家。」

  這句話,真正如俗語說:「一滴水恰好落在油瓶裏!」正碰在王翠芳的心坎上,說不出的那種知遇之感,沒來由的那種感激涕零,一陣抽噎,放聲大哭,而婆娑的淚眼,卻忍不住要偷覻那可憐的新郎倌。

  「你用不著覺得委屈,我家雖是寒素家風,就娶兒媳婦,也還要看看品德,你放心,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令尊,請他來領了你回去。」

  王翠芳自知理屈,又聽這樣說法,慚感交併,便喊一聲:「謝伯母!」起床下地,磕個頭說:「陰錯陽差,攪得府上不安。我向伯母賠罪。」

  這一下,謝太太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請起來,請起來!」親手扶起;怔怔相視,不知如何說起。

  「娘!」謝慕羽說:「我們都出去吧,讓王小姐一個人靜一靜。」

  王翠芳正有此需要,尋死不成;她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終身大事。

  ***

  通知王家來領人,又是大舅的差使;結果誰也不曾想到,帶來了另一個「大舅」——王翠芳的大母舅,受託來做大媒。

  這自然是由謝老接待,相見禮畢;王家大舅不敘客套,直抉正題:「舍親托我致意。是非偶然,良緣天定,如果閣下不嫌敝甥醜陋,願配高門。」

  謝老是天下第一老實人,也是天下第一不善於詞令的人:這樣的意外之喜,反倒訥訥然無從置答,只是連連拱著手說:「不敢,不敢!」

  甚麼叫不敢?這不是謙虛的事,「不敢」就等於不願,把屏風後面的謝慕羽急壞了,飛奔而入,尋著了謝太太,氣急敗壞地說:「娘,娘!非你老人家出面不可。爹不會說話,好好一件事,要讓他弄得糟不可言了!

  「怎麼回事?」

  「王家大舅來做媒,情願將錯就錯。人家的話很客氣,爹只說『不敢,不敢!』娘,你想,這是甚麼意思呢?」

  「噢!有這樣的事?」謝太太說:「你去請你爹進來。」

  不用去請,謝老本來跟大媒說了,這件喜事要請太太拿主意;太太的主意卻拿不定,因為她對王翠芳有戒心,也知道齊大非偶的道理。

  「事情先要看這位小姐的意思;慕羽,你先不要高興,你跟她去談,來!我跟你說!」

  母親當了「軍師」,教了兒子一套話,謝慕羽心領神會地走了。

  ***

  「王小姐,你想來跟令母舅見過面了?」

  王翠芳紅著臉點點頭。

  「我不曉得王小姐你的意思怎麼樣?」謝慕羽說:「就我而論,感謝令尊的厚愛,無話可說。不過,王小姐,我實在有點怕。」

  「怕?」王翠芳輕輕地說,抬頭看了他一眼;秋波一繞,賽如閃電,馬上又消失了;但留在謝慕羽印象中的亮光,卻是不會消失的。

  「是的。我怕!」他收束心神,照「軍師」的傳授答道:「我一介寒儒;何敢高攀既是天仙化人,又是嬌生慣養。」

  王翠芳不作聲;這在謝慕羽的意料之中。

  「窮富不配,我又怕人家說我家乘人之危。」這下有了反應,「那個說?」她倏然抬眼。

  「原是唯恐有人說。」謝慕羽又說:「再一怕是怕王小姐在我家吃不來苦。」看她欲語又止,而終於沉默,他便又接了一句:「想想還是該送王小姐回府。」

  如果王翠芳站起身來,說一句:「攪擾府上,深為不安。」那便萬事全休!誰知她依舊坐著不動,只見眼角有兩滴晶瑩的淚珠。

  到此地步,就不必再盤馬彎弓了,謝慕羽笑嘻嘻地站起來,一揖到地:「『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謝慕羽不敢說甚麼大話,一具紫檀鏡台,將來一定替你掙得來。」

  王翠芳不哭了,但也不曾笑,而是微有慍色,彷彿恨他捉弄人似地。

  ***

  想起那兩日的光景,如在眼前;雪光如舊,人事已非。想想看,如果嫁到賈家,只怕寒宵懸樑的竟是自己。

  這樣一轉念間,王翠芳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不要再講那些了!」她說,「講得人汗毛凜凜,酒怕燙過頭了,快來吧!」

  對他人的悲傷,只有用自己的歡樂來排遣。而況這份悲傷,似乎近於多餘。不過,謝幕羽在「左顧孺人,右撫稚子」,總覺得有個想不通的難題,如果當時不是那場大雪,沒有這樣一個換巢鸞鳳的因緣,到今天會出現怎麼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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