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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鴛鴦譜 | 上頁 下頁
一三


  ▼雪媒

  撥著炭火,好久都不開口,一雙眼只是盯著火盆;炭火撥旺了不歇手,剛竄了上來的火苗,反倒讓他自己壓了下去。那是怎麼了?她憐惜而又困惑地自問。

  十年夫婦,很少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就親眼見了,也彷彿不能令人相信,那樣瀟洒爽朗的人,會變得這樣子的抑鬱!因此,她就不敢問出口來,怕是自己看錯了。「好喝酒了!」她只這樣說:「家裏送了兩隻山雞來;有山雞片的火鍋。」家裏是指她娘家。

  他毫無表情地點一點頭,從火盆旁邊站起身來,雙手籠在袖子裏,慢慢踱到窗前——新糊的窗紙映透了雪光,薄暮時分,依然一室通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臉上,是傷逝的神色。

  果然,「吳家的死了!」他自語似地說。

  「那個吳家?」

  「還有那個吳家?」

  「喔!」她明白了,不由得也關切,「怎麼死的?」

  「上吊。」

  「為甚麼呢?」

  「還不是做人無味!」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賈老二敗壞了家當,一走了之,至今生死不明;已經是三餐不繼的日子,她婆太太還成天罵,罵她『掃帚星』。你想想,那樣的兒媳婦,怎麼做法?」

  她不作聲,心裏當然也難過;但彷彿又有落水被救,撫視淹斃的同伴的那種心情,哀傷之餘,自感慶幸。

  「這該怪誰呢?怪她自己,還是怪那場大雪?」

  ***

  好大的雪!十一月初的天氣,是這年第一場雪,會下得這麼大;到了午後,隨風亂舞在空中的,簡直就是一片片的鵝毛。

  偏偏這樣的天氣,是個「大滿棚」的好日子。拿男女兩家的八字,細心推算而來,不沖不尅的好日子,是無法更改的;而況喜筵已備,賓客將臨,想改亦不可能,因此,王家照樣發轎——花轎上面蓋一層油布,出城走不到五里路,油布上的雪,就有兩三寸厚了。

  「導子」是到了城門口就算交差,孤零零一頂花轎,衝寒疾行;實在冷不過,轎伕的手足都凍僵了,「王大爺,」轎班頭腦跟主家商量,「前面有座涼亭,歇一歇、烤一烤火再走。不然,腳凍僵了走不快,而且七顛八衝,摔倒個把人,反倒不好。」

  送親的「王大爺」——新娘子的哥哥,不能不答應,「好吧!」他提出條件,「不能多耽擱。」

  「王大爺請放心!絕不會耽誤拜堂的好時辰。」

  到了涼亭裡,將花轎卸了肩,轎伕去找了許多為大雪壓斷的枯枝來,好不容易才生起一堆火,濕樹枝不易燃得旺,七手八腳拿破氈帽亂搧,搧出嗆人的濃煙。

  花轎中有腳爐、手爐,轎圍又遮得甚嚴,冷倒不冷,但轎圍再嚴,也擋不住濃煙從縫隙中鑽了進去,因此有了咳嗆的聲音。

  「不行,不行!」王大爺也是讓濃煙薰得淌眼淚,大聲喊道:「嗆著新娘子了。」

  「不要緊!拿花轎挪到亭子外面避風的地方,就好了。」

  花轎由亭裡挪到亭外,由下風挪到上風;就這時另外也來了頂花轎,濃煙中匆匆停下,兩處轎伕合在一起,亂糟糟地,一面揮雪向火,一面詛咒風雪。有的帶著燒酒,此時也慷慨了,輪遞而飲;等手腳暖和起來,正在得趣之際,王大爺開口催了。

  「該走了!我還要趕回去呢!」

  「走,走!」王家轎夫紛紛相應,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

  「把火弄滅了。」王大爺又說:「燒掉了涼亭,可惜!」

  「我們路近,等一等不要緊。」另一家的轎伕說:「火歸我們來收拾。」

  於是王家抬走花轎,埋頭疾走。

  ***

  新娘子叫王翠芳,從拜堂進洞房以後,一直在心裡嘀咕;蓋頭未揭,看不見人臉,卻看得見地上,陪嫁的是全堂紅木家具,而看床腳是一張雜木床;看桌腳是一張黑漆桌子,何以變了呢?

  因為雪大,賀客早早辭去,倒免了一場鬧房的難堪;王翠芳聽得新郎倌關房門的聲音,心裏一陣陣發緊,又羞又興奮——白頭偕老,相處終身的一個男人,是甚麼樣子?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頭上一輕,眼前一亮,燈光閃耀得眼花,她裝作害羞把頭低了下去,閉一閉眼,再慢慢抬頭,謹慎地看著。

  第一眼是無限的喜悅:笑嘻嘻地站著的新郎倌,劍眉星目,一條挺直的鼻子,丰神瀟灑,是個美男子。

  再一眼是無限的驚疑:自己一一親眼檢視,親手摩挲過的嫁妝,一樣也看不見;而且看房屋格局,夫家不如說媒時節,媒人所形容的那般豪富——不但不富,甚至可以說是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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