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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接到手裡,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親的親筆,信裡說,查家原是舊交,兩代交情,這門親事,還是該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紋,後娶小紅,彼此姊妹相稱,亦屬無妨。同時又叫兒子早日請假回裡,以慰親心。

  母命難違,至少沒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許多話要跟母親當面說,無論如何先請省親假,總是不錯的。因此,他這樣答覆胡應山:「且待我面稟了家母,專函奉覆。」

  「好!好!」胡應山說:「一開了年,我到府賀節,面領回話。」

  母命難違,陳鑾再也找不出托詞來拒絕查家的親事,但一則小紅的恩情,銘心刻骨;再則對查百萬的餘憾猶在,所以提出了這樣的條件:第一,將來小紅進門,湘紋須尊稱她「姊姊」;第二,誥封先贈小紅,次贈湘紋。這一來,名為兼祧,略同嫡庶,對湘紋來說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應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來。

  吉期定在開春三月三,一過花朝,查百萬由水路自江甯發女兒的嫁妝,這件嫁妝值十萬銀子,轆轤連江,鼓棹上駛,以查百萬的財力,居然請准了兩淮鹽運使,特派抓鹽梟的緝私營護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還有個乾癟老頭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萬送了女婿一爿典當。

  然而在陳鑾看,這些遠不如小紅那四百多兩銀子來得貴重!小紅到底那裡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將臨的佳期──為查家看不起的陳鑾,仍舊娶了查家的女兒,會不會笑他沒志氣?或者不明內情,只當自己如鼓詞上所描寫的陳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負義,因而一氣尋了短見?

  不會的!倘或小紅有此想法,一定會出頭理論;本來就定了嫁娶之約,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陳鑾,除非——

  陳鑾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動盪得久久不停;實在事太蹊蹺;小紅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測之禍,是被劫持幽閉著,無法出頭;也可能委蛻黃土,今生今世,再無見面之日。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傷心──世間有婚期將至,因為捨不得爹娘,人前背後,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個淌眼淚的新郎倌!

  * * *

  「是你!」用秤桿挑開紅羅蓋頭的陳鑾,不知自己是眼花還是在夢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覺。

  是小紅!那也可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一個新娘子,甚麼垂頭不語羞澀,恍如不知不聞?這個新娘子卻盈盈含笑,軒眉揚臉,而且伸出一隻手來,要新郎倌為她握著,然後問出一句奇特的話來:「大爺,你知道我姓甚麼?」

  「你?不是姓李?」

  「不是!」小紅答道:「從前姓李,現在姓查!」

  「對!你姓查。不然怎麼會是坐了查家的花轎來!」陳鑾取下帽子,搔搔頭皮說:「可是你怎麼會姓了查呢?」

  「說來話長,你先寬了衣。」小紅回身喊到:「鶯兒!」

  從套房中翩然現身的鶯兒,輕倩地笑著:「大爺!不,姑爺,新姑爺!」她跪了下去,「鶯兒給新姑爺磕頭,賀喜,討賞!」

  「有賞,有賞,這不在話下。」陳鑾拉著鶯兒,情急地說:「好姐妹,你們主僕倆,不要捉弄我了,快說給我聽吧!可知道,我找得你們好苦?」

  「眼前不在這裡?」鶯兒指著小紅說:「再也逃不了的,有話不會在鴛鴦枕上,好好去說。」

  說著先替陳鑾寬去袍褂,服侍小紅卸妝,然後為新夫婦鋪好了床,悄悄從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紅嫣然一笑,扣上屈戍,雙雙入帳。

  鴛鴦枕上,款款密語,才知道當陳鑾發覺小紅家人去樓空,焦急得不知何以為計之際,小紅正安安穩穩住在湘紋的香閨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門下,那個高明的食客,訪聞得有小紅贈金于窮途末路的陳鑾的這段義行,以及她杜門待嫁,隱身蘇州的芳蹤,因而獻議,由查百萬收為螟蛉,做為湘紋的替身,依舊歸嫁陳鑾。

  「我想這樣也很好,」小紅說道:「爹爹無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與查家的兩代交情;我呢,總算托足高門,勉強可說,不辱沒你探花郎的身分,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妙,妙!」陳鑾感動異常,「設此謀者,不亞于陳平的『奇計』!就是一樣不好,何以不先告訴我?」

  「這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願人家知道我原來的身分,接我回家時,做得極其秘密──江甯都知道查百萬嫁的是親生愛女,不曉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紅。」

  「查湘紅?」陳鑾笑道:「這一段就像跟湘紋是同胞姊妹了。」

  「但願你這麼想!」小紅又說:「湘紋姊姊,為你抑鬱而亡;你也須念著她才好!」

  「自然!生死情誼,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一夜細訴悲歡離合,小紅貪聽他闈中得意,金毀專臚;不覺東方既白。花燭良宵,竟成虛度;然而這不是甚麼憾事,地久天長,多的是蜜樣的歲月,何爭此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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