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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恭喜,恭喜!老公祖戴紅頂子了!」汪朝奉長揖到地。

  「汪兄,汪兄!」陶澍急忙扶住,「你的稱呼萬不敢當!如仍以故人視我,請你用從前的稱呼。」

  汪朝奉是陶澍特為請來敘舊的;他已經退休,鬚眉皆白;此時從徽州遠赴省城作巡撫的上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不顯龍鍾。

  「從前是從前;朝廷體制有關,我在治下,當然應該稱老公祖。」

  陶澍尚未答話,在屏風後面的秋菱開口了,「汪先生,」她說,「以你跟雲汀的交情,如果這樣稱呼,反倒生疏了。」

  「是啊!」陶澍接口,「交情應該越來越深才是。」

  儘管他們夫婦一再「降尊紆貴」;老于世故的汪朝奉卻很明白,「布衣昆季之交」的話,只准貴人自己說。如果自己不識趣,就會搞成劉邦對他的貧賤之交那樣,要請叔孫通來定朝儀,豈非殺風景之至?

  因此,汪朝奉改了個官稱:「中丞」。對秋菱也由「陶太太」改稱為「夫人」。

  「夫人發福了!」

  秋菱本來生得具男相;一長胖了,更顯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但生具宜男之相,卻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一聽人說她發福了,她就會歎口氣。

  「汪先生,有件事要請你勸勸雲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快四十了,不見得會有兒子。幾次想跟雲汀弄個人,他總不肯。」秋菱停了一會又說,「我知道他的用心,我也很感激。不過,他這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汪朝奉心想,秋菱居然滿口掉文,儼然命婦的談吐;莫非真有「福至心靈」那句話。不過,何以說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他倒要請教。

  「汪先生你想,第一、無後不孝,我做了陶家的媳婦,將來要對得起公公婆婆;第二、人家不說雲汀不肯納妾,總以為我不讓雲汀納妾,無緣無故落個妒忌的名聲,我可不能甘心。」

  「中丞!」汪朝奉說,「夫人的話是正論;請你不可拘泥!」

  「我並不拘泥。容我緩緩圖之。」陶澍顧而言他:「皖南的情形如何?」

  問到這一點,汪朝奉有為桑梓上說話的義務,自然不肯放過機會,當下痛陳地方利弊。陶澍亦虛衷以聽,而且問得很詳細。這一談上了公事,秋菱就坐不住了;悄悄從餐桌上退了下來,只關照丫頭不斷為賓主二人供酒。

  談完公事;又談往事。有了幾分酒意的汪朝奉,忽然感慨地說:「我平生有件最得意的事;但如今想來,非常失悔。」

  「汪兄,」陶澍不免詫異,「何出此言?」

  「我早知道吳家會有以後的下場,我當時不必作那種為人也是為自己出氣的舉動。如今想起來,反倒覺得虧負了人家似地!」

  陶澍聽出因頭來了;吳家一定落了個不好的下場。多年以來,從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吳家;他也幾乎忘記了還有這門名義上的親戚。但當時之不願跟吳家往來,內心別有一段衷曲;倒不是不屑理吳家父子,更沒有負氣報復的意味在內。現在聽汪朝奉所說,倘或吳家父子遭遇了什麼危難,自己可援以一臂之力的,卻因家中有此「不提吳家」的忌諱,竟未能盡力;豈不內慚神明?

  這樣想著,自然急於要問個明白,「汪兄,」他說,「你是知道的,吳家的事,內人不會告訴我;所以……。」他覺得不易措詞,索性閉口。

  「可要我從頭細說?」汪朝奉問。

  「是,是!請從頭細說。」

  話雖如此,十幾年間的事,也只有扼要而敘;吳家父子為了爭田上的出路與水道,結了不解之仇,前幾年打過三次群架;第三次吳少良被一支鐵尺,擊中前胸,當場口吐狂血,不等抬到家就死了。那是嘉慶二十年冬天的事;正是陶澍奉派為巡漕禦史,單身在兩淮運河上下巡視的時候。

  於是吳良便告了一狀,命案大事,安化知縣親自下鄉勘查;就地傳原被告審問。對方將結怨經過,細細供陳,知縣回衙門以後,傳集證人再審;認為吳家父子過於霸道,有取死之道,將誤傷致死的兇手,判了充軍。本來群毆的「兩造為首,及鳴鑼聚眾之犯,杖一百,流三千里」,吳良本人亦有充軍的罪名;只因他是苦主,從輕免罪。

  即令如此,吳良仍覺不滿;獨子命喪,且又沒有孫子,性情變得乖僻暴戾,不上三年,一命嗚呼。

  由於吳良在世之日,頗為勢利,一向不理貧寒族人;所以這時紛紛出頭奪產。孫伯葵想為女兒出頭,已經跟妻子商量好了,預備寫信給陶澍;但巧筠反對。這當然也是她的負氣;而事實上也沒有多大用處,因為那時的陶澍,正在川東道任上,即或想管這件事,亦是鞭長莫及。

  「當時我亦早就回徽州了。去年到揚州訪友,遇見一個貴同鄉,談起來方知其詳。」汪朝奉歎口氣說:「雖道自作孽,不可活。言之畢竟可傷。」

  陶澍當然也很難過;心裡更關切著巧筠,便即問道:「目前的情形呢?」

  「那要問夫人。或者有家信。」

  陶澍心想,巧筠的境況,一定不會好;他回想嘉慶二十四年底,接到安化來信,說岳父、岳母在一個月之內,雙雙病故,當時便很奇怪,何以禍不單行。如今想來,必是因為這件事,受了刺激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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