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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三場已畢,陶澍住在會館裡等候放榜。大家都在寫「大卷子」,因為殿試卷的書法,頗關重要;陶澍卻只是偶爾練練字,大部分的工夫是讀書;即使出遊,足跡亦總在琉璃廠這一帶。

  快要放榜了,接到汪朝奉來的一封信,說是秋菱的意思,殿試以後,如果點了翰林,或者分發到六部去當主事,不妨就留在京裡,不必回湖南;倘或「榜下即用」,放出去當縣官,最好也是先去到任,再接家眷。

  顯然的,秋菱曾請教過人;否則,對於兩榜出身後,入仕的三條途徑,不會弄得清楚。只是不論哪一條途徑,都不要他回湖南,這又是為了什麼?

  直到最後,汪朝奉才說明原因,他亦建議他進士及第後,留京為宜;因為吳家父子正因為田上的出路及水道在鬧糾紛;彼此相持不下與對方的衝突有擴大之勢。陶澍此時以新貴的身份還鄉,吳家會來託人情,請他向縣官關說;對方亦已有所防備,打算在陶澍衣錦還鄉時,由他們的族長領頭,到十裡長亭去盛大歡迎。放了這個交情之後,就會來請他主持公道。陶澍犯不著捲入這個漩渦,免得左右為難;甚至影響了他的前程。

  他也附帶提到,秋菱對於他的看法,深表贊成;而且她認為即使沒有這場糾紛,陶澍也不宜回安化,因為秋闈春闈聯捷,過份得意,會有人覺得刺激。

  這個感受到刺激的人是誰呢?陶澍在想,會不會是巧筠?心裡存著這個疑團,卻不便在覆信中問;只說,他決定接受勸告。同時表示,倘或落第,仍舊願在揚州找一個館地;那時沿南下的官道,經山東、徐州,直奔淮揚,希望汪朝奉替他安排。

  四月初八放榜,湖南中了八名;陶澍是其中之一。報喜發賞自有會館執事替他料理;接下來第一件大事是去拜老師。當然是由紀昀開始。

  門生帖子連兩個紅包,大的一個二十四兩是贄敬;小的一個四兩是門包,一起交到門房手裡,很快地便有回話:「請到花廳見!」

  會館的長班,臨時權充「執帖家人」;在花應中鋪好紅氈條,陶澍恭恭敬敬地磕完了頭,站起身來才看清楚,一位鬚眉皆白,臉紅如火,身材魁偉的老者,斜靠在炕床上,口中銜著煙袋,那煙鍋碩大無朋;辛辣的關東煙葉子的氛霧,彷佛在炕床上面罩住了一層祥雲。陶澍心想,老師怪不得有個「紀大煙袋」的外號,名副其實。

  「請坐!」紀昀看著門生帖子問:「老弟是單名?」

  「是。」

  「何以命名為澍淵水澍?」

  「因為門生五行缺水。」

  「如果缺木,不就該叫『桃樹』了嗎?」

  陶澍也聽說過,紀昀性好詼諧,愛跟門生開玩笑;只能陪笑答一聲:「是!」

  「雨潤萬物名曰澍。老弟不可妄自菲薄,有負尊公命名期望之意。」

  一聽提到父親;陶澍趕緊站起身來答說:「門生亦不敢有負老師的栽培。」

  紀昀善於詞令,應對敏捷,聽他答得很得體,便又增了幾分好感,問他看些什麼書。陶澍所答的大部分都是經世致用的典籍,不由得更刮目相看了。

  「雲汀!」他的稱呼也改了:「盍言爾志!」

  這一問,恰好搔著他的癢處;不過,到底初次謁師,有一句話必得聲明;或者說是請示在先:

  「老師,可許小子狂言?」

  「只要有成就,雖狂何妨?青蓮自道:『我本楚狂人』,後世不以青蓮為狂;倘或草木同腐,縱欲留狂人之名,又豈可得!」

  「是!」陶澍內心頗為感奮,亦大有警惕,初謁師門,即以身後之名相勖;可知期許遠大,因為如此,他倒不大敢發狂言了,「先帝武功文治,雖不及聖祖仁皇帝,但亦超邁今古,無與抗手。不過,六次南巡,微覺不恤民力;揚州自古繁華之地,大駕所經,地方大吏責成鹽官鹽商辦差;供張窮奢極侈,以致鹽法大壞,官民交困,而鹽商依舊坐享巨利。天下不公不平之事,無逾於此!門生不才,竊有志於改革鹽務,附帶整頓漕運。但今上如仍效南巡故事,那,那就一切——」

  他雖沒有說下去;但可想而知,最後必是「一切都落空了」。紀昀聽他的話,先是猛吸煙袋;聽到一半,將煙袋放下,正容危坐,兩手按在膝上,向前傾聽。聽完,不斷點頭。

  「大志可嘉,大志可嘉!雲汀,你能留意於此,我很高興。」紀昀招招手,「雲汀,你請坐這面來!」

  他所說的這一面是炕床的另一面,與老師平起平坐未免太僭越了;所以陶澍自己搬張骨牌凳,坐在紀昀側面。

  「你剛才提到南巡,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記著『多言賈禍』這句話。」紀昀放低了聲音說,「內禪以後,先帝有一天召老臣侍宴;酒次有所密諭——」

  據紀昀說,乾隆自道一生無一日不以蒼生為念,所作所為,可以上質天日。唯有南巡一事,晚年深為愧悔;嗣君仁孝,必能親民愛物。倘或有南巡之舉,諸老臣當切實奏諫。倘有必要,不妨舉此日之言為證。

  「老夫耄矣!」紀昀又說:「方今川楚教匪,初告平定;皇上與民休息,一時決無巡幸、土木、祀祭之事。所以我亦不致會有及身切諫之事。倘或多少年以後,老臣皆已凋謝,而皇上有巡幸之詔;你當記住我今天的話,不等詔令下頒,及時而諫。雲汀,這是我以國事相托,亦是以後事為托。你能答應我嗎?」

  陶澍想不到他對第一次見面的門生,竟付以這樣的重任,想到老師以此相托,意味著他必能入軍機,或者入閣拜相,才會具有「不等詔令下頒,及時而諫」的資格。期許如此,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因此,陶澍急忙離座,雙膝跪下,激動地答說:「門生謹記在心。決不負國負師!」

  「好!我信得過你。」紀昀扶一扶他的手臂,讓他起身坐下,才又說道:「我雖沒有當過外官;兩淮鹽務,我頗有所知。你知道的,我的親家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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