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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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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菱一愣,不相信主母是句真話;只眨著眼在想,不知主母說這句話是何用意? 孫太太發覺自己的態度錯了,不應該含著笑說,倒像是在開玩笑;因而正一正顏色說道:「秋菱,我不是跟你說著玩的。我先告訴你,我為什麼有這個想法,我要爭氣,我生的女兒不爭氣;我要個爭氣的女兒。」 她的話說得很快,秋菱要想一遍才弄得明白。弄明白了還是不能相信她出於真心;看樣是在嘔氣。 「太太,」她說,「你何必生小姐的氣——」 「不!」孫太太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是生氣,我是要爭氣。你姊姊已拿我氣出肚皮外了;現在只巴望你替我爭氣。」 「你姊姊」三字,在秋菱頗有新鮮的感覺;不由得在心裡默誦了幾遍,有著說不出的一種驚喜;同時在想,竟是不由分說,認女兒認定了。不過,隨即便有警惕,非分之榮,不可隨便接受;此時改口叫「娘」,萬一變卦,豈不是一件極尷尬的事。 想了一下,她覺得有句話最可注意,「太太,」她問,「我還不懂要爭什麼氣?」 孫太太感到這句話很難說;凝神考慮了一下,決定從遠處兜近來,「秋菱,」她問,「你是常常去看陶姑爺的;照你看,他到底有沒有出息?」她又加了一句:「你要憑良心說,不要騙我。」 秋菱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好照她的要求:「憑良心說,姑爺是有出息的。」她一面說,一面點頭。 「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 「每次去,姑爺總是在用苦功。」 「還有呢?」 「還有,」秋菱想一想答說,「姑爺從來不現寒酸相。」 孫太太對這句話深感滿意;而且信心大增,「我告訴你!」她說,「我也捨不得這個女婿。既然大女兒不肯嫁;我把我的二女兒許給他。」 一聽這話,秋菱心頭如小鹿亂撞;一張臉燒得像紅布一樣,燒得頭都暈了,趕緊用雙手扶住;同時也遮住了臉。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孫太太問:「你肯不肯替我爭這口氣?」 秋菱是千肯萬肯;但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心裡是這樣在想;喉頭卻如築了一道壩,隻字不出。 孫太太當然懂得女兒家的心理;談到婚事,沒有一個會爽爽快快說一聲肯與不肯的。因而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 「你如果肯,就叫我一聲娘。」 秋菱很感激孫太太的體貼;但仍舊很吃力地才能吐出一個字來:「娘!」 「乖女兒!」孫太太撫著她的頭,很高興地說:「就是你不肯,我還是要你做我的女兒;回頭我挑日子,就在年裡,要請請客,跟親戚見個禮。」 秋菱覺得這一聲「娘」喊了出來,別的話就容易說了;當時抬起臉來說:「娘!我一定孝順,我一定爭氣。不過,那件事請娘要好好想一想,也許人家不願呢!」 「是的。我要探探他口氣;他不願,莫非我硬要把女兒嫁他?沒有那麼賤!」孫太太又說,「這要看他是不是聰明?不聰明就會得福不知;也就沒什麼可惜了。」 秋菱口裡答應著,心裡很亂;她忽然發覺迷失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那種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不踏實的感覺,使人很不舒服。 孫太太卻很起勁,只為做了一件自己所喜歡的事,因而激起一片對秋菱的愛心,彷佛真有這麼一個待嫁的女兒一樣;瑣瑣碎碎的關切都想到了。 「你的頭髮該好好通一通。不然,索性生一個大火盆,把屋子烤暖了,你把頭髮洗一洗。」 秋菱的頭髮很多,梳了根又粗又長的辮子;這幾天幫著料理熏臘肉,頭髮上沾了油灰,一摸上去滯手,真是該洗一洗才會乾淨。可是,這會遭人罵一聲「輕狂」;甚至還會撇著嘴說一句:「小姐還沒有真的當上,小姐的派頭倒已經擺出來了!」 這樣一想,不由得就說:「不要,不要!沒有那麼講究。」 「你可別說這話。以後你得想著你也是有身份的人,該當講究的要講究;講究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可不能沒有那種心。再說,講究也不是要戴寶石戒指珠耳環,布衣服洗得乾淨,漿得挺括,也是講究。」 對這番教訓,秋菱倒是隻字不遺地都聽入耳中了;而且覺得其中大有道理,值得好好去想一想。 「你倒杯茶來我喝。」孫太太說,「今天,話可真說多了。」 秋菱便去倒了茶來,遞過去時,孫太太看到她的手,忍不住又有話說。 她左手背有一塊鼓起的贅肉,是六年前為磨盤壓傷了留下來的創痕,「你別嫌你這雙手不好看。」她說,「男人的手要細軟;女人的手要粗糙。男人的手細軟,可知不是粗人;女人的手要粗糙,就是會持家的。懂這個道理,你姑爺不會嫌你。」 聽到最後一句,秋菱的臉又紅了;腦中浮起陶澍的影子,心裡在想,他的手一定是細軟的。 看她那種情思悄然,心神不屬,而嘴角始終有著掩不住的笑意的神情,孫太太便知她那一片心已飛到了陶澍身邊。這當然是孫太太所樂見的;並且深受鼓舞,不由得激發了意氣,要跟自己的女兒認認真真地辨個是非。 這份意氣在旁人看來是可笑的;而在孫太太卻是唯一可以使她心安理得,存身立命的大事。 「阿菱!」孫太太摸著她的頭說:「認女兒是認女兒;把你許給誰,是你的終身大事。這兩件事,你不可混在一起。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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