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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就因為最後這句話的鼓勵，陶澍決定接受他的好意；「老兄如此見愛，真是感激莫名。」他說：「不過，取予不苟，為立身之本。等我籌畫一下，借款何時才能歸償，子息如何得以照付，再來奉求。」

　　「不必如此麻煩。我說過，只要你得意了，自然會還我；子息不子息，此時亦不必提他。」

　　「我怕有負期許——」

　　「不會，不會。」楊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兩相情願的事，一言為定。我准定後天送八十兩銀子過來，你隨便寫個借條給我好了。」

　　「這——」陶澍大為躊躇；因為於心不安。他不斷地搓手吸氣，希望能找到一個比較可以讓他在精神負荷上略得減輕的辦法出來。

　　「那部陶詩如何？」楊毅換個話題問。

　　「喔！」陶澍答說：「確是精槧。我已經校過了，有異文之處，都加了簽；請老兄今天就帶回去吧。」

　　「不！不！」楊毅急忙雙手作外推之勢，彷佛堅拒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似地，「你留著看，你留著看。」

　　等他一告辭，陶澍不由得坐下來發楞，回想其事，倒像夢境。他實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段意外的機緣；自覺錯看了楊毅。本以為此人神通廣大，不免勢利；如今看來，居然是性情中人。

　　這種夢境樣的感覺一浮起來，心就會冷，世間誠然有這種俠義心腸，英雄作為的人，但似乎不應該是楊毅。可是一看到那部宋版蜀刻的陶詩，他的信心便恢復了。

　　如果明年秋闈得意，後年聯捷，自己的抱負，便可大大發抒；這證明了星相之說，似乎有些道理。然則晚婚的話，豈非亦不能不信？

　　齊大非偶！他又想起來這句話；但想到後年聯捷成了進士，則齊大亦足為偶。倘或點了翰林，玉堂歸娶，真應了「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兩句詩，確是人生難得的快意之事。因而心又熱辣辣地再也不起辭婚的念頭了。

　　＊ ＊ ＊

　　「陶相公！」秋菱一面招呼，一面放下提籃，照例的，接下來便要展示提籃中的東西了。

　　有食物是一定的。這回是一隻風雞、一方臘肉、一盤年糕、一罐蒜泥豆豉，另外有個布包，包著一雙直貢呢的棉鞋。

　　「這雙鞋是誰做的？」陶澍問說。

　　「我。」秋菱頭也不抬地說。

　　陶澍頗失所望；再問一句：「那麼是誰買的鞋面布呢？」

　　「太太。」

　　畢竟失望了！陶澍深悔多此一問；本來還可以想像著是巧筠親手所制；如今明明白白，岳母出錢，丫頭出力，跟小姐毫不相干。

　　「多謝你費心。」陶澍趕緊去想令人興奮的事，「秋菱，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大概一開了年，我就要到省城去了。靜下心來，好好用一用功；明年鄉試，或者可以僥倖。」

　　「喔！」秋菱眨了一會眼，困惑地說，「省城裡的開銷不輕。」

　　「有人借錢給我。」陶澍又說：「不過也還沒有定，或許是我去掙。反正，開銷有著落就是。」

　　言語閃爍，不能令人無疑，「陶相公，」秋菱率直說道：「怎麼回事，你倒說給我聽聰。」

　　聽他講完楊毅兩次來訪的經過，秋菱的疑雲更重；不由得想起「楊秀才來看老爺」的詭秘情形。

　　「這楊秀才，」秋菱問說：「頭一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陶澍想了一下答說：「有十二天了。」

　　秋菱也仔細算了一下，「今天廿七，十二天前便是月半？」她問，「是不是？」

　　「不錯。」

　　那就很明白了，兩回事是一回事；楊毅去看孫伯葵的第二天，孫太太、老奶媽都吃齋，正是十五。他是先去了孫家；再來陶家；談的一定是退婚的事。

　　可是，這話不能問，一問讓陶澍警覺，少不得追根尋柢地問。也許事情弄錯了；這一追究起來，豈非無端起一場是非？

　　不過，明說雖不可，暗示卻不能無；也好讓他防備。因而她想了一回說：「陶相公，不是我說，這個年頭，好人不多；也許楊秀才想求你什麼？倒不如先問問清楚，先小人後君子，省掉好多麻煩。」

　　「嗯、嗯！」陶澍覺得她的話，非常實在，「你說得不錯，先小人後君子；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秋菱知道他言出必行；而且性情正直耿介，不肯無緣無故占人的便宜。只要不受楊毅的任何好處，不輕承諾，事情就好辦了。

　　這樣想著，正好看到那部陶詩，隨即問道：「這部書很貴重？」

　　「是啊！宋朝到現在，五六百年了。」

　　「值不值五六百兩銀子？」

　　「不知道。」陶澍又說：「二、三百兩銀子，是一定值的。」

　　「這也很貴重了。不如還了人家。」秋菱又說，「萬一讓小偷偷走了，賠起來也很吃力。」

　　陶澍被她提醒了，大感不安。賠起來豈止「吃力」？真是無從賠起。於是他矍然而起；一麵包書，一面說：「秋菱，虧得你提醒我。我一領青氈，身無長物；樑上君子，不屑一顧。如今有了這部書就不同了。萬一被竊，豈不大糟其糕。今天我才知道，『庶人無罪，懷璧其罪』，原來還另一有解。」

　　秋菱聽不懂他掉書袋；不過心裡卻有個想法，說不定楊毅會叫人來偷。

　　於是陶澍找到原來的那塊包袱，將那部珍貴的陶詩包好；等秋菱一走，隨即出門到楊家。楊毅外出未歸；便鄭重交付了楊家的老僕，才算了卻一樁心事。

　　哪知他剛回家，楊毅接踵而至；送來八十兩銀子，還有那部陶詩。陶澍自然感激，但由於秋菱的警告，他存著戒心；覺得不能輕易受人之惠。因而連聲致謝之餘，另有一番辭謝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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